第十九章
“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南棠闻言诧异地看向他。
对上的是一双有别于素日的深邃眼瞳,他向前走了半步,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告诉我,你派人来是想找到什么东西?”
她没敢后退,也退无可退,昂首对上他满含探究的目光,在里面没有看到一丝她意想中的情绪,愤怒、怀疑、甚至是杀意。
统统都没有。
只有探问,就像是曾经她问他墙上那幅挂画是出自谁之手一样。
因为高出南棠太多他不得已俯视着她,南棠亦察觉了这一点,他的青丝被风吹过她的耳畔,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到她身上,一股幽淡的香气钻入她的鼻尖,那正是在东宫养伤时,她房中常燃的那一种沉香。
不知怎地今日竟觉得这般……摄人心魄。她费力地抬头,忽然发现当年在太学府形骨清瘦的少年,如今已长得这样高了。
她九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入朝参政,想当时已经满了十五,快十年过去了,已经这么久了。
“裴南棠,你在想什么?”
蓦然被这一声惊醒,南棠这才缓过神来,并迅速察觉他言语中透出的消息。
“我……殿下知道是我派人来?”
他挥袖背过身去,“火场里她忠心护主,本宫尚且记得她的容貌。”
居然认出了阿玉。南棠上前同他站作一排。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本宫不打算杀他们,从你入宫的时候就该知道,”他微眯了双眼,“本宫也可以放了他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
“你要告诉本宫,你想从本宫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玉龙令。”
裴随月罕见的皱了眉,不过却仍不是她预想中的神情。
“你在查什么?”
见南棠不言语,他背身向后走:“跟过来。”
他的衣袂于风中飞扬,白袖宛若两只欲展翅的白鹤一般,容颜寂静如雪,不辨悲喜,不知所想。
他在书房内停下来,掀开一幅画卷,扭动其中机窍,一扇门于厚重的书架后展开,通向一个黑暗的暗阁,他率先步入,不知道向下走了多久,橘色的微光渐渐闪现在眼前。
南棠看清面前的陈设,似乎是常见的密室,但是分了好几个隔间,其中有相邻的两间亮着灯,并且隐隐传来人声,听着熟悉的声音,她不禁上前一步道。
“阿玉在里面?”
裴随月颔首,算是默认。
南棠却没有像他意料中的前去观望,她默了许久,吐出一句话来。
“殿下,我知晓你是个良善的人。可我,该相信你吗?”
“我能相信你吗?”
他唇角微微一扯,眼中透出几分莫辨的神色,“公主愿意信即可信,不信也无妨。”
南棠回头看了一眼透着亮光的暗阁,“我有一事可做筹码与殿下做个交换,事关朝堂局势和殿下安危,殿下只消将玉龙令交给我一日,我便愿意将此事告知殿下。”
“当然,如果殿下不愿,南棠也有办法完成想办的事。”
“你要去劫案牍库?”他笑了一声,“那里机关无数,只怕你的人有命去没有命回来。”
“事关重大,我不能置之不理,也不可能完全告诉殿下,南棠知晓殿下于我有恩,方才提及的与殿下交换的筹码,南棠愿诉与殿下。”
她没有再看他,“郑云情与户部的人串通筹划要对殿下和殿下身边的人下手,不知道会以什么为开始,殿下处事还是小心一些,他们似乎已经准备要把殿下置人于死地,殿下好自珍重。”
“至于阿玉和那个影卫,殿下如果不打算放走他们,也请善待。”南棠攥紧了手掌,好容易才昧着心意说出这句话来。
“多谢。”他道,面上浮出清浅的笑意。
“殿下为何谢我?”
“你告诉了我这样一件重要的事,难道不该谢你?”他凝视着她,眼中跳跃着奇异的微光。
裴随月双手探于自己纹花绣竹的领口处,那衣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匆匆一眼几乎看到他的里衣,南棠赫然收了目光,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但见他手指宛若擒住了什么物什,单指一挑便已勾拽出来。
南棠这才看见那是一块血红色的玉佩,他握于掌中,摊开在她面前。
“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玉龙令。”
此玉光泽温润,玲珑剔透,约莫有手掌大小,呈盘龙状环佩,龙眼颜色颇深,像是活的一般,中间有一块墨色的玉牌刻着字。
南棠迟疑着接过,触手温热,携着男子的体温和身上沉香之气,端详着这块传说中的玉龙令。
原来他一直将这块玉佩带在身上,也难怪阿玉他们会失手。
“殿下这是何意?”
她的指节扣着玉佩,眼里是显而易见的疑虑,以及那一瞬来不及隐藏的眷恋。
“本宫可以将玉龙令借你用上一日,但这东西向来被本宫贴身保管,你贸然拿着去不仅进不去案牍库,甚至可能直接被捉到大理寺大狱中。”
见她神色一变,他继续道:“若你实在想进去,本宫可以同你一道去一趟,这样便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但即便这样女子也是进不去的。换而言之,你要扮成男子的模样。”
南棠按捺住心上涌起的喜悦,“殿下此言当真?”
忽而又想到他必然不肯如此轻易放自己进去,恐怕是要跟着她将她所有查过的东西,看过的卷宗统统记下,以探查她的意图。
只查一个刘钦,他应该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吧。
“案牍库平时有专人整理,大多是在夜间,白日里守卫虽严,里面确没什么人,本宫去那里亦有正事要办,你大可恣意查找所寻卷宗。”
“去侧殿,本宫会让续风把衣服给你送过去。”
“谢过殿下。”
案牍库矗立于上京东城,与大理寺毗邻,平常不会有人前去,若是有新案入可则会有理案者专门押送入内并编撰,旧案重翻会有专门的大臣管理,皇帝会在朝上搬下手书将于案牍库掌事,由理案者将所需卷宗一并腾撰送与大臣府上。
真正的首录案卷仍存于案牍库,不得流出,直到改朝换代。
裴随月坐在马车内,南棠头一次穿上太监的衣服,感觉浑身都不舒坦,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适,屏息听着裴随月给她讲述案牍库的由来、卷宗存放以及调看卷宗的相关事宜,正是入神之时他忽然止住声息。
南棠抬眼看去只见他眼底含笑,唇边弧度如夜雨清荷,正饶有趣味的盯着她。
与其说在打量她,倒不如说在打量着她身上这件衣服。
“殿下……应当没有见过女扮男装的女子吧。”
“见过,没见过你穿太监服。”他挑开帘子,“到了,一会儿你站在我身侧,只需将玉佩亮出来,便可一路畅通无阻。”
他在宫中居然还见过女扮男装的女子?不过此刻也由不得她猜想是哪个人,整了整衣襟她率先跳下马车,照理说裴随月是该被她扶着下来的,但他只略搭了她的小臂,站定后,忽然出手扶正她被帘子蹭歪的帽子。
这举动太过亲近,南棠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去,却因着不远处守卫此起彼伏的见礼声生生止住,裴随月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常,举步往前去,拂袖道:“免礼。”
那些人全都躬身垂首,没有一个眼神乱飞的,南棠举着令牌给为首的侍卫看了一眼,他便立即放行,南棠跟在裴随月身后亦步亦趋,同时侧目将这里的地形暗记在心。
难以计数的卷宗,有一个巨大的莲花台于中央,以半弧形的方式将左右渡水隔开,一层一层的木梯环绕而上也不知道通到几层去,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值守,裴随月看她一直往上瞧去,摇头笑言。
“近些时日的案卷都在最底层,你若是查近来发生的事只消待在一层即可,卷宗按六部各自存放,又以牵连范围和事态严重程度分而存放,大都有标注。你看完之后摇动这个铃铛,本宫听见自会下来寻你。”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铃铛递过来,银质的、双指大小,铃尾还坠着一串细珠,珠圆玉润,像是他时常把玩于手中的念珠,也不知道在车上为什么没听到铃声。
她接过环于自己腕上,轻晃了两声,听见的却只有不大不小的铃声。
“这声音这般小,殿下真的能听到?”
“自然。”
她得到答案后颔首:“多谢殿下。”
裴随月亦不再管她,自顾自地踏着木梯朝上而去。
她放心的在书架中搜寻起来,不多时便找到了与刘钦相关的记录。
德和十五年初调任上京,十七年十二月因遭户部郎中王柳、钱昌联合上密奏弹劾,经查实确与林冕纳贿一案有重大联系,故于十八年一月下狱……
裴随月在二层垂目看着穿梭在卷宗书架中的南棠,微不可察的皱眉。
他前些日子才来过一趟,那几个地方摆着什么他在清楚不过了。
查户部的事,她也真是胆子够大,郑云情要是知晓他的棋盘闯入一枚乱棋,她焉有命在?
他要在户部布局,那他就陪他演,左不过是为了把他从这个位置赶下来,这么多年他都未能如愿,这次也会是同样的结果。南棠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太傅一心为他在着想,难保不会疏于防范自己被捉了错处,该做些事情以备不时之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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