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102章
师夷清搭建的阵法确实精妙,这座水下的城市,居然也能在落日时分看见漫天的晚霞。
红日从视线尽头消失,跌落在青山巨大的虚影之后,叶酌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问:“但你这么做,你觉得广玉难道会很开心吗?”
“活人才能告诉我他开不开心。”
师夷清注视着层层叠叠的金黄色钩云,一般而言,这种云是下雨的先兆,而且云层密集,是看不见太阳落山的,但是这一方小世界里所有的天气变换都由他一手操控,于是他挥退了云霞光,怔怔看着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同注视着一个注定陨落的传奇。
“如果他活着,他可以甩我耳光,或者打我一顿,来告诉我他不开心,但他死了,那谁知道他开不开心。”
叶酌笑:“广玉那么温和的人,应该不会打弟子吧?”
“会啊。”师夷清躺下来:“他特别生气的时候,会用琴砸我的脑袋。”
“如果我这一次成功了,我绝对会被他砸的满地乱爬。”
回光返照也是有时限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的从师夷清身上散去,他睁着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天空,眼角带了点浅笑,他忽然问:“仙君,你最擅长玩乐,你听过最好听的琴,是什么琴?”
叶酌想了想:“我不擅长乐器,鉴赏能力一般,硬要说的话,章江上听过一个歌女的琵琶,是最好听的。”
师夷清道:“如果你有幸听过元君弹琴,即使你根本不懂乐器,也会觉着他弹的,就是最好的。”
他虽然在和叶酌搭着话,但目光并不看他,也不顺着他的话说,很显然,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即使这个听众刚刚将剑捅入他的胸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元君很喜欢弹琴,他的曲谱放了一整书房,我刚刚学乐理的时候,常常去书房随便翻谱子,让他弹给我听,他素来有求必应。只有一次,我特别喜欢某个谱子,喜欢到还没听过曲子,单单看谱,就喜欢的那种,但他拒绝了我。”
“那首曲子,叫九转升天抄,就是屠江川的那一首。元君说,‘琴音陶冶心性,这曲却是杀伐之音,有违琴的本性,没什么好听的’”
“但很奇怪的是,我在梦里时常梦见他弹琴,虽然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弹的就是九转升天抄。那琴声,当真是烈烈如刀,每一个音,都裹挟着厚重的杀伐之气,光听着那声音,就有马上升天的感觉,不过,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虽然琴音很吓人,但我总觉着吓人背后,藏着点什么更深的东西,又柔软又温和。就像元君本人一样,他再怎么发脾气,我还是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东西,所以我从来不怕他。”
“我想了好多年,都不知道那背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今天被你捅了一剑……”他低头看了看漏风的胸口:“我却忽然知道了。”
那是,慈悲啊。
他显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瞳孔逐渐涣散,栗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斑斓的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呢喃一般的说:“我好想听元君弹一次,九转升天抄啊……”
于是凤口关上,骤然响起了极凛冽的琴音。
江川如今是一座死城,寂然无声,唯有这琴声在空中回旋,十指如挟黄钟大吕,声声激越,错杂璆然,一时之间,宛若江河倒倾,时间回流。师夷清缓缓睁开双眼,似乎在凤口关上捕捉到了一个虚影,虚影儒士高冠,膝上张琴,嘴角擒着一丝浅笑,正与他隔着五千年的时光和一座空荡荡的城池遥遥相望。
他甚至能隐约想象出虚影的表情,那该是责备的,无奈的,甚至是……慈悲的。
师夷清笑道:“原来我这种人将死的时候,也能做这种美梦吗……”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微不可闻。
叶酌沉默半响,替他合上眼睛。
他站起来,叹了口气,问:“你不见他?”
“是他不想见我。”陈可真飘然落在闻道台上:“他只想见姬广玉,可惜姬广玉是我,我却不是姬广玉。而且如果让他知道是因为他,广玉元君的转世还多病多灾,他反而会难过的。”
叶酌问:“那你会去找他的转世吗?”
“会啊。”陈可真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啊,我前生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把他教成了这样,难道不需要负责把他扭回来吗?”
“是要扭回来,我看他本性也不是很差,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的师徒缘嘛。”叶酌擦擦头上的汗:“不过你这收的哪门子倒霉徒弟,真是搞死个人。”
他把温行拉过来:“你看看这个,行事稳重不乱出头,修为高还长的好看,这是正确的收徒方法。”
温行挣开他的手,剜了他一眼,抱歉的对陈可真笑笑。
“对了。”叶酌又道:“你那徒弟这么大过错,短时间内气运肯定都烂的一塌糊涂,下辈子不是变猪就是变乌龟,运气不好还可能变蟑螂,要再给你当徒弟,恐怕有一阵子了,你找的到他吗?”
他勾着陈可真:“说起来经过这一次,我们也勉强算生死之交了,看在那么多年邻居的份上,要我帮忙可以说啊。”
陈可真推开他:“不用你帮,我找得到,他灵魂上有我的印。”
叶酌:“???”
他道“哈?”
这真是奇了怪了,叶酌问:“没看见你打啊,你什么时候打的印?”
陈可真但笑不语。
“等等。”叶酌忽然道:“你别告诉我,他说的那个‘唯一没找到的,可能已经魂灵皆灭的江川人’,就是他自己?”
“对,就是他自己啊。”陈可真敲脑壳:“我缺的灵魂刚刚回来了,所以我想起来了,这孩子其实听我弹过三次九转升天的。”
现在闻道台上一个仙君,三个器灵,还有一个温行,全都被他说懵了,叶酌跟着他敲脑壳:“所以到底怎么一回事?”
故事倒也算的上阴差阳错。
“九转升天抄虽然是我自创的,但我统共就弹了三次,第一次屠了江川城,他刚好就是城中的人,第二次呢,就是我把气运分下去的时候。”
陈可真就地坐下来,带着一点点怀念:“其实不分下去,我也有点良心难安啦,而且江川的百姓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坏,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开着小茶馆做着小生意,不过是被有心人煽动了,你知道,普通人总是很容易被煽动的,所以我原谅他们了。”
“虽然我决定分下去,但是一百三十万人一个个分,那也太难了。因为我擅长弹琴作画,但是数学真的学的很差啊。所以我在冥河之畔架琴,让一百三十万人排着长队,依次从我面前路过,听到琴声的人,就分到了气运。”
“但是即使是我分下去了,百姓还是很怕我,离的远远的,也不敢抬头看我,不过这也很正常,我刚刚杀了他们嘛,不过说真的,我真的很难过。”
叶酌啧了一声:“开玩笑,你正在弹九转升天抄啊,杀气那么重,谁敢靠近你?”
“师夷清的前世就敢啊。”陈可真笑:“他是个父母早亡的小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吃百家饭长大的,胆子特别大,我在山上弹琴,他居然想要飘上来,但是年纪太小了,怎么也找不到方法,我就把他拎上来,问他要干嘛。”
“你知道那个小屁孩他说什么吗?他居然说,‘元君,你长的好漂亮啊。’,我差点没用琴砸死他。”
叶酌啧啧称奇:“他那个时候已经是鬼了,你砸不死的。”
陈可真接着道:“下面的百姓也很奇怪啊,毕竟他们都巴不得赶快走,我那个时候心情十分不好,就问‘你到底要干嘛?’,把他吓哭了。”
叶酌道:“那你肯定手忙脚乱。”
“没有,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他很快就止住了,然后拿了一朵解厄花,想要插在我的头上。”陈可真扶额:“我还记得,我那天带着一个很贵的发冠,有一个国家一年的税收那么贵,然后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花插上去了。然后跟我道谢,说‘谢谢你的气运,我娘以前说,谢谢别人的时候要给人一朵解厄花,这是最后江川城里一朵了,送给你。’”
“你知道我有多蠢吗?我后来真的顶着那朵花回了长舟渡月,丢尽了一张老脸。”
叶酌问:“然后你就在他身上打了一个印?”
“对,我当时想收他来着。”陈可真道:“你知道,其实死亡对我们这种修为来说,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我可能死了五百多年才死干净,当他转世的时候——哦,也就是师夷清这一世,我已经不剩下多少日子了。”
“那个时候,长舟渡月的弟子们也都不认识我了,我就换了个名字,仗着学问高,在外门当了个长老,结果遇上了他。”
“他方才说江川很多人靠着我的气运,第二世走了狗屎运,其实他自己也是。他转世以后,根骨差的要死,不知道怎么就被捡到了长舟渡月,成了外门扫地的弟子。”
塔灵忽然**来:“那个,师夷清收广渠的时候,广渠好像也是扫地的。”
“还有这回事?”陈可真托下巴:“我当时的灵力,其实没有办法支撑我去找他了,然后他就自己撞上来,看见我的时候,打了硕大的一个鼻涕泡。”
“然后第一句话,又是‘长老,你好漂亮啊。’,气死我了。”
叶酌道:“然但是你还是收他做了徒弟。”
“对。”陈可真点头:“这个小鬼很机灵,我那个时候天天弹琴画画,压根没动过武……事实上我也动不了了,但是,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是广玉元君,然后调查来调查去,就知道了当年江川的真相。”
叶酌道:“但他不知道前世的事情?”
“显然他不知道,不然怎么说江川漏了一个。”陈可真摇头:“然后我就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修了魔,怎么学了换魂,又是怎么搞了这么一大堆事情。”
叶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灵魂已全,努力修炼吧少年,别再把他捡回来,又死人家前面了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真的玩不起第二次了啊。”
“肯定的。”陈可真握拳。
“行。”叶酌跳上温行的飞剑,搂住小长老的腰:“我们打算撤了,你接下来这么办?”
陈可真一琢磨,隐晦的扫了一眼端秀他们。
这一波修士都站在远离闻道台的地方,盯着闻道台,又不敢靠过来,照理,他们是看不见元君的脸的。
陈可真想了想,笑道:“这样,听说你在下泉宫有山头,这天大地大我也不认识几个人,要不我把你隔壁的山买下来,带着闻道台,我们还当邻居,怎么样?”
这当然是一个极好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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