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四分五裂

苻坚从洛阳返回长安，慕容垂率军随行，大军到达渑池，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农对老爹道：“父亲在天王最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不落井下石，仁义的名声已传播天下，复兴先祖荣光的责任全在父亲身上。天王战败，秦国百万大军消失殆尽，北方已陷入混乱之中，现在正是我们复国的最佳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父亲早作决断。”

慕容垂也认为如果随苻坚同返长安，就很难再有机会了。于是向苻坚报告道：“北方的民众听到朝廷大军失利，十分惊恐，各州郡有人故意传播谣言，趁机聚众起事，山东地区情势不稳。我请求带着陛下的诏书，前往山东传播朝廷的法令；镇压不法之人，安抚守法之众；展显陛下的天威，震慑不轨的行为。”苻坚觉得有理，应允慕容垂的请求。

慕容垂正要准备带兵出行，左尚书权翼急忙来劝阻苻坚道：“我军新败，军心不稳，民心动荡，这个时候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征召所有的名将集中长安，先巩固中央，然后颁布法令，安定民心。这样天下就不会出现大的动  乱，就算有地方意图作乱，也不过是疥癣之疾，一纸诏书就可以平定，不足以动摇秦国的江山。慕容垂就不同了，他的勇敢和智谋非常人可及，是前燕帝国中最杰出的人物，因躲避灾祸，才不得已投奔我国，又岂是一个冠军将军的头衔就能心满意足？这次征伐江东，只有慕容垂一人能全军而退，可知此人谋略深远。这种人，正如养鹰，饥饿时来依附，但每次听到天际雷鸣之声，就有一飞冲天凌云壮志的冲动。所以只能拴紧它的锁链，绝不可以放开它，让它随意而为，否则天下必将大乱。”

苻坚沉吟半晌，犹豫不决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已经对他承诺，天子说过的话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更何妨慕容垂的女儿、妻子和族人都在长安。战败之时，寡人孤身前往慕容垂的大营，若慕容垂真想谋反，又何必等到现在，尚书大人是否多虑了？”

权翼跪着恳请道：“陛下只重视世间这些小信，而忽视国家所面对的危机，重恩情而失大义。慕容垂是当世的骁雄，妻儿子女岂能阻挡他的雄心，我可以断定慕容垂此去，如龙入大海，猛虎归山，不可能再回来了。”

苻坚还是不相信，想了一会道：“好吧，既然尚书有担忧，寡人又不能失信于天下，派将军李蛮、闵亮、尹固率三千精兵，与慕容垂同去；令骁骑将军石越率兵三千，增援邺城；骠骁将军张蚝率羽林禁军一万人，驻防并州；镇军将军毛当率军五千人，增防洛阳。这样四面防备，就算慕容垂想反，谅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权翼见苻坚如此坚持让慕容垂带兵平叛，一急之下也不顾什么君臣礼节了，一手接着苻坚的衣袖，痛哭道；“当日丞相在时，多次告诫说：鲜卑人、西羌人是我们的仇敌，不可轻信，并多次请求陛下诛杀慕容垂、慕容冲、慕容暐、姚苌等人，陛下恩厚，不愿杀戮；丞相曾言：南方气数未尽，不可轻易图晋，要先稳固北方，推行汉化，融合各族，化解矛盾，方有所为。可惜陛下不愿听从，今日放走慕容垂，我已经看到天下即将大乱，关东不再为帝国所有了。”

苻坚最宠爱的就是慕容冲两姐弟，还有与慕容垂妻子段元妃，这些难以启齿的苟且之事，最不愿旁人提及。王猛生前多次对其劝谏，苻坚碍于王猛的冶国功绩和政冶影响力，还是比较自制。自王猛死后，权力已经没有约束，君临天下，唯我独尊，对他们的宠幸和赏赐已超出想象。现在权翼在情急之下，又搬出王猛来想压制苻坚，苻坚刚刚大败，连弟弟苻融也战死了，正一肚子气，又恼又羞，怎么能听得进去，一挥衣袖，大怒而去。

目前的情况已十分明显，慕容垂是一代骁雄，身边慕容德、慕容农、慕容楷、慕容绍等人，都是当世的人物。现趁秦军新败，天下动荡，带兵外出，一旦让慕容垂脱开枷锁，离开笼牢，就无法再控制了。情况至为紧急，而苻坚只为少信而不顾大义，权翼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决定单干。

慕容垂得到苻坚的应允，带兵华北清剿叛乱，内心狂喜。与众人道：“此次是我们复国的最佳机会，大家必须戮力同心，恢复我们慕容家族祖先的荣光。”

慕容德道：“苻坚虽同意兄长到华北平乱，但军队都掌握在李蛮、闵亮、尹固三位将军手上，而且石越、张蚝、毛当分别率兵增援邺城、并州、洛阳等中原要地，表面是镇压各地叛乱，实际是防备我们，如果我们行事稍有不慎，事情恐怕难以成功。”

慕容农见慕容垂稍有踌躇，马上道：“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请父亲不要犹豫，否则大祸即至。”

慕容垂道：“对，现在中原已乱，只要我们能到华北聚集故国的人民，不怕大事不成。”

慕容垂兵到黄河孟津渡，突然发觉情况有异，召众人商议。

慕容楷道：“探马回报，离这里不到三里地的河桥有一座空仓库，里面疑埋有伏兵。”

慕容农道：“为防不测，我们不可从南岸津口渡河，要改变路线，乘竹筏从凉马台北渡黄河。”

慕容德道：“如果前面的伏兵发现我们改变路线，很快就会从后追击，恐怕我们仍然难以摆脱追兵。”

慕容农道：“叔父所虑极是，请父亲和叔父马上化成平民从凉马台北渡黄河，我换上父亲的衣服，骑上父亲的战马，率领父亲的侍卫按原路行走，引开伏兵的追击。”

慕容垂拉紧慕容农的手，感概地道：“如有复国之日，都是因为你的功劳。”

慕容农更换衣服，率领慕容垂的侍卫，骑上战马，一直走向河桥边，仓库中的伏兵突然四起。原来权翼为防止慕容垂北渡黄河，已预先在这里埋伏刺客，慕容农向西拼死狂奔，引伏兵追击，最后仅能匹马逃脱。

苻坚返抵长安，先在城外哭祭阳平公苻融，赐苻融谥号哀公，大赦天下，对所有阵亡的将士家属，全部免除赋税差役。

淝水败回之后，苻坚统一天下的雄心已消磨了大半，终日沉湎于酒色之中。慕容冲请求外调为官，苻坚马上封他为平阳太守，而对其他大臣稍有不满，立即诛杀，朝廷之上再听不到正直的声音。

慕容垂与慕容德、慕容楷等向北渡过黄河，到过达邺城。邺城是前燕帝国的首都  ，由苻坚长子苻丕镇守。慕容垂请求苻丕允许他入城拜祭祖先皇家宗庙，苻丕拒绝。慕容垂乔装成平民想偷混入城，被岗哨卫兵发现，加以阻止。慕容垂大怒，拔剑斩杀岗哨卫兵，纵火烧毁岗亭，然后退回。

协助苻丕守城的骁骑将军石越接到报告，禀告苻丕道：“慕容垂刺杀城卫，纵火烧营，谋反的证据确凿，请马上派兵出城擒拿慕容垂，为国家铲除这个祸患。”

苻丕知道苻坚一直对慕容垂恩宠有加，而且长安的朝廷之上、后宫之中，鲜卑人都极尽宠幸，没有苻坚的旨意，苻丕可不敢轻举妄动。

苻丕踌躇半日，对石越道：“淮南失败时，大军溃散，慕容垂保护天王西返长安，忠心耿耿，这样的功劳不应被忘记，而且慕容垂并没有明显谋反的迹象，烧岗亭不过是为泄私愤而已，只要不让他入城，奏报长安后再作决断吧。”

石越急得直跺脚道：“慕容垂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背叛，又怎么可能效忠我们？今日不诛杀他，一定后患无穷。”

苻丕不肯，石越无奈，退出之后仰天长叹道：“天王父子最喜欢这些小仁小义，而不管国家的大事，我们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诛杀慕容垂是否就可以拯救摇摇欲坠的大秦国，没有人可以给出答案，只是苻丕再错过了这次机会，秦国再也没机会了。

慕容垂借口征伐叛乱的丁零部落首领翟斌，率部南下洛阳，一路上招兵买马，不到十日，已有数千人响应。苻丕开始害怕后悔，急忙派广武将军苻飞龙率兵三千追截慕容垂。慕容垂遂借此激励手下的将士们道：“我效忠苻氏皇家，从无异心，但苻丕却欲加害于我们父子，就算我一直忍气吞声，又怎么可以躲过灾难。既然这样，现在我就率领你们夺取天下，共图大业！”

众人纷纷响应，部众一下就增到八千人。慕容垂命令世子慕容宝当先锋，幼子慕容隆统御主力，跟随自己回击苻飞龙的追兵。慕容垂虽然年逾六十，但自十三岁出征争霸天下以来，纵横五十年，从无败绩，区区数千追兵又怎么是他的对手，苻飞龙和三千秦兵全被屠杀。

慕容垂击斩苻飞龙后，率军南渡黄河，为防追兵，烧毁了河岸所有的渡河桥梁。并上书苻坚，陈述自己被苻丕谋害，报国无门，为求自保才不得不击斩苻飞龙，自己对秦国仍忠心耿耿，愿意为国家平定叛乱，希望得到苻坚的谅解和信任。

苻坚接到报告大为震怒，马上传召尚书权翼道：“当初，慕容垂走投无路，举家来投，朕是一见如故，推心置腹，视为一家人，对他们的宠爱与信任无以复加，甚至远远超过了朝上的功勋老臣。自古以来，没有比这更为亲密的君臣关系！想不到帝国只因为淝水的一次小小挫败，慕容垂竟不顾往日朕对他的恩宠、不顾长安城中妻子的安危，做出如此的叛逆行为，实在令朕痛心。”

权翼连忙启奏道：“慕容垂在孟津渡抛弃军队，渡河潜逃，在邺城杀官烧营，聚众南下，击杀广武将军苻飞龙，可见其准备已久，请陛下不要再有迟疑，不然关东大乱，从此开始。”

苻坚马上传令：对长安城中的鲜卑皇族严加看管，不能放一人出城；令长乐公苻丕派兵镇压华北的叛乱，紧守黄河北岸，严防慕容垂率军返回；命驻守洛阳的平原公苻晖立即出兵围剿南下的慕容垂。

慕容垂从邺城焚桥南下，数日之间，已拥有部众三万人，丁零部落首领翟斌率数千人前来投奔慕容垂。秦国平原公苻晖，本以为慕容垂是来协助他平息丁零部落动  乱的，谁知转眼间是来争夺城池的，怒不可遏，派武平将军毛当率五万人马围剿慕容垂。毛当兵败被杀，慕容垂的大军兵临洛阳城下，苻晖不敢出城抵挡，只好闭门紧守，八百里加急向长安求援。

慕容垂不断号召人民加入起义的大军，部众很快就超过二十余万人，部属们请求慕容垂登基称帝。慕容垂拒绝，道：“我的志向是恢复故国，并没有僭越帝位的意思，慕容暐才是燕国的主人，我们应该迎接他返回故国，接承大统。”

慕容垂的大军围攻洛阳，洛阳城坚墙厚，苻晖指挥军队拼死抵抗，连续攻打了十多日不能攻克。召集众将商议道：“洛阳是历代都城，中原腹地，只要取得洛阳就可以号令天下。但中都城墙坚固，不易攻破，我军人数虽多，但都是新来归附的流勇散兵，战力有限，而且大军缺乏攻城器械。洛阳地理位置重要，各地州郡一定会加派援军前来增援，洛阳是四战之地，旷野平原无险可守，一旦秦军援兵到来，我们将被困于坚城之下，进退无路，极可能会全军覆没。”

慕容德、慕容楷等都这样认为，但苦于无策。

慕容垂道：“当时我们渡河南下，是因为力量单薄，现在我们已有二十万人的庞大军队。邺城是我燕国故都，华北人民都会拥护我们恢复故国，我们应该返回华北，取夺邺城作为基地，以图复国大业。”众人同意，慕容垂遂率大军东返邺城。

大军进抵荥阳郡，跟随慕容垂反抗前秦的丁零部落首领翟斌和属下部将们，再次要求慕容垂称帝，慕容垂再次推辞。

参军司马郭通对慕容垂道：“这些跟随我们完成复国大业的各个部落和将领们，无非是为了追求功名富贵，如果大王不能给他们封赐，谁愿效力呢？现在我们正是需要他们拼死力的时候，大王不可再谦让，使他们失望。”

慕容垂遂援引晋国七任帝司马睿前例，先称大将军、天下兵马大都督、燕王，代皇帝行事；部属统一称臣，文书文告、任官封爵，一切依皇帝例。于是，命弟慕容德当车骑大将军，封范阳王；侄子慕容楷当征西大将军，封太原王，承袭其父，前燕太傅慕容恪的爵位；翟斌当建义将军，封河南王；前燕宜都王慕容桓儿子慕容凤，当建策将军；鲜卑人卫驹当鹰扬将军，率部众二十多万人，从石门北渡黄河，兵锋直指邺城。

当日，慕容农在黄河南岸引开权翼的伏兵，只身逃到邺城，慕容垂已率军南下。慕容农逃到河北的列人，在一户叫鲁利的乌桓人家中避难。鲁利家里很穷，没办法为慕容农提供好的饭菜，而感到惭愧。慕容农并不介意，他对鲁利道：“我打算在列人集结人马，准备复兴故国，你愿意跟随我吗？”鲁利道：“无论生死，都愿意追随郎君。另外，我有一个乡邻叫张骧，此人十分勇敢和值得信赖，可以共同起事。”于是，慕容农去拜访张骧，游说他道：“吴王已举兵起事，并得到丁零各部落的一致拥护，人民都远近响应，现在我打算响应父王的号召，复兴故国，特来向你报告。”张骧再三叩头道：“可以再侍奉旧主人，岂敢不尽死力。”慕容农大喜，再联系匈奴人毕聪、东夷人馀和、乌桓人刘大等，各率家奴武装跟随，共有数千人。慕容农暂时任命张骧当辅国将军、刘大当安远将军、鲁利当建威将军，裹胁列人的村民，充当士卒，砍下桑树、榆树的枝条当做武器，将衣襟撕下来做军旗。率他们攻陷馆陶县，获得大批军事用品和辎重武器；又攻占康台牧场，获得数千匹战马，组成步骑兵三万多人。

邺城的最高统帅，苻坚的皇长子长乐公苻丕，收到慕容农在列人举事的报告，派出骁骑将军石越，率兵三万来讨伐慕容农。

张骧等人一致推举慕容农为使节使、都督河北诸军事、膘骑大将军。慕容农统御各将，依照各人的能力分别安排，各人信服。张骧建议慕容农对将士们封爵赏官，慕容农因未能与老爹慕容垂取得联系，不敢擅自封赐。

张骧道：“现在过来投靠将军的这些人，岂有什么复国的大志，只不过是希望跟随将军建立一时的功劳，而贪图万世利益。现在正是需要他们效力的时候，军中如没有封赏，谁愿真正效力，军队必定没有战斗力。将军应该代表大王。对他们进行封赐，使中兴的大业不至荒废。”张骧的说话与郭通对慕容垂说的如出一辙，慕容农完全采纳实施。慕容农号令森严，约束部队，对人民的私产秋毫无犯，而且军纪严明，各地前来归附的民众络绎不绝。

石越的前锋部队已逼近列人，慕容农手下的士卒，其实不过是各地聚集起来的流勇，很多都没有作战经验，很多人手上还拿着树叉当武器，就是为了吃饱饭才来加入的，听到石越率数万精兵过来，人人惊恐。

慕容农神色自然，对众人道：“石越自称以勇敢闻名于天下，而不敢南下抵抗大王，却不可一世地想来对付我，态度如此傲慢，骄兵必败，你们不必害怕，看我如何击斩石越。”

众人见慕容农如此有信心，军心渐定。部属们都建议，应该马上加固列人的城墙，修筑工事来抵御石越的大军。慕容农道：“一个优秀的统帅，是要使士兵充满必胜的信心，不需要依靠城墙、工事之类来抵御敌人。我们都是复国的忠勇之士，应该主动四方八面去寻找敌人决战，志在天下，以天下山河为城，只修一座列人城池，有什么作用？”

石越大军逼近列人城西，慕容农派张骧率兵击败石越的前锋部队。参军赵谦对慕容农道：“石越的兵团是秦国的精锐部队，铠甲和武器都十分精良，我们可以趁其立足未稳，凭着刚刚取得胜利的锐气，全军发动攻击，或可取胜。”慕容农道：“他们有精良的铠甲和武器，我们有必胜的决心。如果白天会战，秦国强大的兵团，看到我们的士兵拿着如此简陋的武器，必定信心百倍；而我们的士卒大多未经过战阵，看到秦军如此威武的阵势，难免会心生恐惧。不如等到黄昏之后，与秦军决战。

慕容农下令中军戒严，等候命令，全军不可妄动。他率众将登上城墙，观察秦国的大军，不由大笑。

城下秦军，军容鼎盛，阵势强大，众人都不禁心悸不已，见慕容农不惧反笑，不由问道：“秦兵势众，石越又是秦国闻名的猛将，将军为何发笑？”

慕容农道：“石越的军队，既然是精锐的部队，而且在人数上也占有绝对的优势，不趁着大军刚刚抵达的锐气发动攻击，只因前锋部队一场小小的失利，而全军建筑防御工事，石越未战先怯，以不足畏惧了！”

黄昏时分，慕容农擂动战鼓，部将刘木率四百人，奋不顾身跳过秦军大营的木栅，秦兵无人能挡，纷纷后退，慕容农率主力大军从后攻杀而入，秦军大败，瞬间崩溃，石越被斩杀。慕容农将石越的首级派快马送给慕容垂，请父亲尽快率大军北上，围攻燕国故都邺城。

石越、毛当都是秦国有名的勇将，所以苻坚派他们协助两个儿子，苻丕和苻晖守卫御邺城和洛阳，想不到都相继战败阵亡，全国上下一片恐慌，各地的盗贼纷纷崛起，中原大地狼烟再起，又陷入四分五裂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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