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事实上最初的最初就只会有一份答案
第六十五章 事实上最初的最初就只会有一份答案
全球青年法师学徒交流赛, 如期在泽奥西斯学院举办。
交流赛赛程一共分为四个流程:初赛、预赛、复赛、决赛。
然而,因为其比拼的“魔法”特殊性,通常意义上, 正经按照流程走到决赛的学徒, 都不会是夺魁的种子选手——
因为, 只有按部就班听从教授指导,从最底层报名的学徒,才会参加“初赛”。
而那些在法师界赫赫有名的年轻魔法天才们, 根本就不需要参加初赛与预赛——无论报名与否,他们都会拥有直接参加复赛的资格,区别不过是“想不想”参加罢了。
毕竟,魔法这个东西,极其讲究天赋与血脉。
初赛只不过是从浩如烟海的学徒们筛选一遍,选出“够资格”参与比赛的学徒;预赛才会稍稍认真, 通过简单粗暴的攻击魔法比拼, 直接从四位数的选手里淘汰四分之三。
而剩余的四分之一, 将被投进空降各种天才大佬的复赛,与他们进行魔法学识的书面比拼, 最终直接取书面成绩的前50名。
打个比方, 假设通过初赛的学徒总共一万人, 预赛后将筛掉7500人,剩2500名扎扎实实的普通法师学徒。
这2500名的普通学徒将在复赛遭遇各种“哇那边是传说中的xxxx”“哇那边是堪称传奇的xxxx”等等各种空降的天才大佬,情报未知,是否参赛为竞争对手都是未知。
加上这些大佬们, 假设总共3000人参加复赛, 然后, 通过各个魔法科目(“现代施咒方式理论”“植物草叶脉络研究”“月相形状及元素指标”“各星系魔法代表咒文与对应规律”等等可怕科目)的卷面考试, 取总成绩排名的前20名。
最终,这20名将会进入决赛,用最古老的魔法决斗,进行对手随机的一对一选拔机制——选手失败则退出,胜利则匹配下一轮……如此往复,直到决出冠军。
以往也不是没人抗议过那些天才们“空降复赛”的规定,但事实证明,这样才能保护基础普通的选手。
对天赋异禀的法师学徒而言,使用攻击魔法进行粗糙的比拼,太过轻而易举——他们反而很可能被各种各样复杂繁多的基础知识难倒,直接败在复赛考试里。
……当然,对于同样拥有空降复赛资格的安娜贝尔·斯威特,情况便恰恰相反。
基本所有天才都会稍稍担忧的复赛书面考试,她反而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基本所有天才都不屑一顾的粗糙比拼,她……
真的挺怕被对方一招魔法薅下台(。)
为了尽快积累决赛中的经验,大小姐不得不在周围“你还担心什么预选赛啊”的声音中,硬着头皮放弃了空降复赛的权利。
她的目标,可是在这个一万人进2500,3000人进20人的全球范围精英学徒中,拿到第一名啊。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紧张啊,怕不是脑子有问题,本来不参加预选赛都能够晋级……”
这是没什么好话的薇薇安,说过这话之后她就插着手前往视角最好的看台。
“以小姐的资格,只需要在最快的时间赢满5场,就能晋级复赛。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午餐,还有欣赏愚钝之徒挣扎的最佳看台。”
这是好话太多就等于坏话的助理,说过这话之后她就端着点心托盘坐到薇薇安旁边。
“开盘了开盘了,押注了押注了,走过路过瞧一瞧,热门选手冷门黑马,各大赌盘赔率持续笔直上升……”
——这是基本不说人话、沉迷小钱钱的宿敌。
说过这话后他笑嘻嘻吆喝了几遍,停在临时搭建的场馆外,压根不上看台。
……也没和她对话。
安娜贝尔默默顿在这个既卖爆米花又卖冰镇汽水还卖应援小周边、同时“咕噜噜”转动着数十个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魔法赌盘、规模盛大的摊位,一顿就顿了好久。
赌注是用美人鱼的鳞片制作的,鳞片上分别刻着“10”“20”“50”“100”等数字,而根据铜绿色、苍蓝色、火红色区分铜币、银币、金币单位。
……可以想见这位庄家是玩得多大,赚得多疯。
安娜贝尔默默顿着。
庄家忙前忙后。
安娜贝尔继续顿着。
庄家忙上忙下。
安娜贝尔持之以恒顿着。
庄家几乎忙成了一道巧克力味的麦旋风。
……喂!压根不指望“加油”类似的鼓励话,甚至也不指望冷嘲热讽了,你好歹把脸转过来打声招呼啊!说声“哟”表示发现我在会死吗!!钻钱眼的布朗宁!
大小姐愤慨地踢踢小靴子,很想踢他一脚就转身去比赛,但还是忍住了。
宿敌第一看重的是生意,第二看重的是顾客,第三看重的是漂亮小姐姐,第四看重的是兼职……和她的斗殴堪堪排在第五。
而前四名总结一下,都是“小钱钱”。
布朗宁忙于这些时的专注程度,就和她沉迷学习时的专注是一样的。
忙这些时忽视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哼。
安娜贝尔忍气吞声走过去,安静绕开忙成旋风的破烂庄家,瞅了瞅他开的那些赌盘。
规模最大、材质最好、堆着最多的火红色人鱼鳞片的赌盘——就是她的预选赛赌盘。
毕竟是唯一放弃空降资格,来参加预选赛的热门选手。
这个赌盘是赌她最终晋级复赛前能在预算赛赢多少场的,类似赌马的机制,魔法矿石驱动的转轮被划分为很多个代表数字与字母的小格。
安娜贝尔大概扫了几眼,鳞片最多的是“4场以上,10场以下”的区间,那儿堆放的几乎全是以金币为单位的红色鳞片。
毕竟开赛后抢先赢4场以上就能胜利,斯威特大小姐完全没必要留在赛场上继续比。
“……但这么多人押这个区间的注,一旦结果属实,庄家会亏本的吧。”
奸商按理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安娜贝尔又默默往鳞片愈来愈少的区间格子看去,从“50~55场”就十分稀少了,但偏偏到最后,还从拥挤的赌盘里突出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格子:
“90场及以上”
无人下注。
安娜贝尔:“……”
再怎么想积累实战经验,我也不会待在预选赛淘汰90个随机选手啊。
这家伙是想我死吧。
大小姐又悄悄围着这些赌盘转了一圈,发现去掉那个自己的赌盘以外,其他的赌盘奸商绝对稳赚不赔,算算加在一起的利润,再如何也亏不了本——才稍稍松了口气。
“下注了下注了,预选赛倒计时10分钟……”
她得去赛场了。
大小姐最后看了眼那个忙碌专注的背影。
“小姐姐,小姐姐,别走嘛,手头的零花钱想不想用来赚点别的,哎,对赌博没兴趣?那买顶遮阳帽吧,你看你皮肤这么好,看台上的阳光万一晒伤……小姐姐天生丽质,那也是需要保养……”
又是没见过的陌生女孩,又是被花言巧语哄骗过去的羞涩脸蛋。
大小姐冷嗤一声,迈步离去。
满脑子金币的奸商,亏本也活该。
【十分钟后,预选赛正式开始】
【与此同时,泽奥西斯校长办公室】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巨型场馆的喧闹,与这里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总之,就是这样。约定好的观察日期即将截止,我想你还是尽快动身比较好。”
一股狗腥味的狼人说,魔法的臭味令对面的同学忍不住皱眉:“请代替我向长老们转达歉意,罗曼同学。”
“呵。”
雅各说:“看来那个废物是真的在堕落,竟然放任自己被区区野犬的臭味庇护。”
校长沉默了一瞬。
他已足够年长,老练到可以遮掩住某瞬间不太礼貌的情绪,继续官方式的谈话。
“……我能冒昧问问吗,罗曼同学,既然你此行的目的是召回前任圣子,为什么……”
目的?
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纯粹名头的“圣子”,那不过是长老们与这条野犬谈判时给出的条件罢了,没有谁会在乎那个“森林选出的圣子”,精灵族只会承认站在圣堂、高贵典雅的精灵。
真实目的,是讨好那位未婚妻,是去和曾订下婚约的家族联系,是继续当年与斯威特的……
但雅各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神情,一如这些天他所做的。
拒绝与低贱污浊的未婚妻见哪怕一面,不去做任何寻找那个家族的努力,全部耗在与洛森·布朗宁的来往中。
“不过是,来确认放逐到外界的废物,是否真的让圣堂与森林的脸面无光。”
他冷冷道:“事实证明,洛森·布朗宁,当年还不如直接死在火里。”
能够走出森林的机会,只有一次。
不管那是成为某个恶心人类的未婚夫,还是要忍受野犬的臭味,或者暂时混进可怕粗俗的魔法学院里……
雅各只想抓住机会,去瞧瞧,那个布朗宁,究竟在外面的世界,堕落成了什么样。
而结果?
沉迷金钱,耽于口腹之欲,私生活混乱,就他停留的这些天,就听到不止一次的绯闻……又是抱着不明雀斑女孩出入女生宿舍,又是抱着不明狗毛女孩出入女生宿舍……
看上去,是把小时候那些教导忘得一干二净,彻底变成了渣滓。
哈。
皆大欢喜。
“不好意思,罗曼同学,我打断一下。”
年长的狼人温和道:“我们家洛森是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前几天我们刚刚确认他功能健全,所以你不要对他报什么奇奇怪怪的执念。”
雅各:“……”
他拍案而起:“区区野犬,别恶心我!”
“抱歉抱歉,可是听上去,你对布朗宁同学的确抱有……”
“你不明白。”
雅各厌恨地挥挥手,重新坐回椅子:“当年,还没脱离森林、彻底成为渣滓的洛森·布朗宁……”
“很少有像他那样,强烈激起高贵精灵心中,所有恶意的存在。”
高贵优雅的现任圣子道:“我们憎恨他。族群憎恨他。森林也肯定憎恨他。他……简直像完美矿石上一道恶臭的瑕疵、森林里的所有沼泽地。”
“而那么浓烈地去憎恨一个存在,是需要付出精力的。自他惊世骇俗的背弃后,几乎没有精灵能够遗忘洛森那个垃圾玩意儿。他……令我们如鲠在喉。即便是这么多年后,只要我在圣堂里,我就会忍不住担心……”
雅各沉下声:“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洛森·布朗宁,也许总有一天会回来,污染所有我们崇尚的东西。”
亚瑟合拢手掌。
他试着没咀嚼那个“污染”,听一个没什么好感的陌生异族诋毁自己关心照顾长大的幼崽,并不是轻松的事情。
但狼人一族的族长继续表露着温和的态度:“所以?”
“所以,我得确认,他是否已经在外界烂成了蛆。”
雅各冷笑:“结果我非常满意。”
“……所以,罗曼同学,你既是布朗宁同学的同辈,也是最憎恶他的家伙吗?”
出乎意料的是,被问到这个问题的雅各,却没有肯定。
他在把手上敲了敲手指,放松因为厌恶而皱紧的眉,稍稍后仰,神色竟然还有些愉悦。
“当然不是。最憎恶洛森·布朗宁的,说来也好笑……就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安娜贝尔·斯威特。
——如果要给“全世界最讨厌生物”弄一个排行榜,年幼的她,绝对会把“蟑螂”放在第二,“未婚夫”放在第一名。
“喂!你们!又放野猪去袭击了我的未婚夫吧?”
趾高气扬的小女孩,来自魔法世家的讨厌继承人。
斯威特节当天,被质问的小精灵们面面相觑。
雅各已经记不清那个低贱人类的面貌,但他记得自己被当做“头儿”推出去时,面对“会魔法的人类”产生的,天生的恐惧感。
“我、我……”
“愚钝。”
与他们所想象中的“护短”不同,小女孩拿出什么东西,“啪”地按下按钮,骤然窜升的火焰令小精灵们纷纷尖叫出声。
“如果不能用火焰直接烧死他。”
在火光中映射的眉眼如同罗刹,恐怖的小女孩抬起下巴,命令道,“以后就别拿那些幼稚得可笑的手法打他主意,小家子气。”
“现在,滚开,否则也烧死你们。”
“呀呀呀呀呀——”
安娜贝尔冷眼望着那帮精灵狼狈跑开,确认他们不敢再回来了,才收起火焰魔法喷射器。
一帮蠢货。
而她,竟然要嫁给这帮蠢货里,最蠢的一个。
烦躁。
“又被欺负了……怎么每次被父亲命令来‘培养感情’,都在狼狈地四处逃窜啊。还怕野猪这种低智商动物,恶,泥巴脑袋。”
坏脾气的小姐拎起自己前来时在母亲要求下特地穿上的裙子——真的太讨厌了,一踏进这座森林,心情就愈来愈坏——她第二精致的小裙子也要被沾上泥巴了,就因为一个不知道被野猪追到哪的泥巴脑袋——可恶、可恶、可恶——
“直接被烧死好了。”
她艰难越过地上的树根,让晶亮的小鞋跟离开泥巴,学着父母的口吻诅咒道:
“洛森·布朗宁,就该直接被野猪捅死,被山洪淹死,被火焰烧死,烧成那些讨厌肮脏的灰烬。”
……但无论怎么诅咒、怎么憎恨,她还是要找到自己那除了逃跑一无是处的未婚夫,“好好交流感情”,再拉着他的手去父亲那里。
这样父亲才会满意点头,母亲才会开心。
因为订下婚约时就签订了契约魔法,即使小安娜压根认不出逃跑高手的足迹,也依旧能循着模模糊糊的感觉,去靠近未婚夫的位置。
只不过因为未婚夫是精灵,那签下的契约魔法不太完整,中途就因为小精灵痛苦地呕出血而中止——听母亲说,那份婚约魔法本就是契约魔法中不太完善的一种,压根约束不了身心,只能意思意思“给小狗套个项圈”罢了。
小安娜听不懂,但从母亲的语气中,她听懂了,她的未婚夫痛苦呕血的行为是“失态”,母亲觉得他很没用。
所以她对布朗宁的讨厌也更深一步了。
是母亲觉得没用的家伙。
……烦躁。
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幻想中的未婚夫呢。
金发碧眼,优雅绅士,熟知所有交际舞的方式,懂得品尝她还不太会品尝的咖啡与美酒。
安娜贝尔独自走了很久,总算到了她模糊直觉中该停下的地方。
她皱着眉放下拎起的裙角,甩甩有些酸胀的手臂,环视一圈。
……树,树,树,树,泥土,叶子,全都是她讨厌的东西,看不出和刚才有什么不同。
但味道……唔,什么味道?
“好腥。”
和香薰与花朵不同,是从没闻过的味道。
厌恶与好奇交织在一起,最终,还是幼小的好奇心占了上峰。
小安娜放下捂鼻子的手,循着味道,悄悄踮起脚尖,踩过树枝。
——是一个很大、很深、黑漆漆的树洞,就埋在一颗榕树的根部。
洁白的手套搭上去,小女孩向里探出脑袋。
“……谁?”
她吓了一跳。
“本小姐才要问……泥巴脑袋?”
树洞里的声音顿了一下。
它再次响起时骤然凶狠起来:“滚开!”
——就是那个被野猪追着到处跑的泥巴脑袋,她最讨厌的未婚夫。
安娜贝尔撇撇嘴,瞬间失去了畏惧心。
她提过裙子,撑起手臂,开始往黑漆漆的树洞里爬:“呸,谁要听你的……”
“滚开!!”
态度真恶劣。
“滚开滚开滚开!!”
烦躁烦躁烦躁——
安娜贝尔“啪”地打开□□:“你好烦啊!再凶我,我就烧死你!”
猩红的火光照亮了树洞内,猩红的一切。
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蜷缩着抽动的生物呜咽一声。
残缺的洛森·布朗宁虚弱地吼叫:“滚开——”
安娜贝尔的手松开了,火光消失,小巧的魔法喷射器掉落在地。
她僵立在黑暗的树洞中,视网膜上依旧映着刚刚那可怖的猩红色,牙齿打战。
“你、你、你……”
那是什么?
那流淌着的红色是什么?
那翻卷着的红色是什么?
那画面,那气味,那恐怖的——
“都让你滚开。”
尽管浑身是血、肢体残缺,精灵的口气依旧盛气凌人。
“吓死你了吧,活该。”
安娜贝尔不说话了。
她缓缓蹲下来,用自己最能感到安全的姿势,抱住膝盖。
“……是血吗?”
敏锐的耳朵,发现了对方话音里的颤抖。
这可真奇怪。
还以为这个趾高气扬的混蛋不会害怕呢。
洛森撇撇嘴,他不喜欢女孩子哭,也没有在重伤时花费力气应付女孩子哭的自虐癖好。
“行了,不用这么害怕。”
他勉为其难地安慰着自己最讨厌的人类:“打架是我赢了,撅断了野猪的牙齿呢,不就是被捅了几个窟窿嘛。只要不是魔法和火焰,我们精灵受多少伤都会自愈。”
“……那其他生物呢?会自愈吗?”
“怎么可能。只有我们精灵才会自愈。”
“……那如果是被烧死呢?”
“哈?那就算是精灵也会死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蠢货。”
小安娜的脑袋隆隆直响。
她想到自己观摩过的很多场很多场“惩罚”,想到自己在父母带领下学习过很多次很多次的“家规”——这个需要惩戒,那个需要利用,如有背叛,全部烧死。
对方触犯了我们的荣耀。
火焰就会从杖尖产生。
触犯者就会变成灰烬。
父亲母亲便会露出赞许的表情。
……没有血,没有什么残留物,没有腥臭的气味和可怕的场面,她只要看着那团火,再仰视父母满意的神情——之后,就是仆人挡在自己眼前的白手帕了。
有时,她只看到火焰产生的画面就被挡住双眼,捂住耳朵。
耳朵能够重新听见后,白手帕以外的母亲会嫌弃地说“不太干净”,然后召唤仆人过来“打扫干净”。
小安娜想,那一定是白白的灰烬吹得到处都是吧,于是她嫌弃地挪了挪自己的小皮鞋,避免被弄脏。
可是……
白手帕以外的,原来不是白白的灰烬。
是猩红的、猩红的、猩红的——
血。
【那就算是精灵也会死啊。】
【死】
那些遭受“惩罚”,变成灰烬的,就是【死】了。
猩红的、猩红的……
小精灵无聊动弹着正缓慢长好的手指,突然听见树洞入口处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喂,你去——”
他想了想,又把问话咽回去。
讨厌的人类,谁管她惊慌失措下跑去哪儿。
自己现在要做的是赶快恢复伤,回去逮住那帮可恶的精灵往死里揍……吱咔吱咔隆,吱咔吱咔轰,咦,后面怎么唱的来着……吱咔吱咔……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泥巴脑袋?泥巴脑袋?泥巴脑袋你没死——”
“烦死了!”
努力找调唱歌的精灵吼道:“不准叫我泥巴脑袋,猴子屁股,滚开!!”
他的头发颜色才不是泥巴呢!
他的眼睛颜色也不是毒沼泽!!
那群可恶的——等着吧,将来会有一大票的漂亮小姐姐因为他的发色和眼睛神魂颠倒的!!
到时候他就睡一个丢一个,丢一个再睡一个!!呸呸呸!
树洞入口处再次“窸窸窣窣”热闹起来,大概是她那除了被树枝勾到以外一无是处的破裙子在摩擦。
“我、我跑回来了,因为你是精灵,所以拿了点……”
洛森嫌恶地翻翻白眼:“既然跑走了,就滚——”
“拿了点没有魔法添加的纯天然膏药。”
女孩慌慌张张地说:“你在哪呀?这里好黑,可是我不敢用火看……我再往里走一点,你告诉我你在哪,然后我把药递给你啊。”
唔。
“我才不要药呢。”
倔脾气的小精灵说:“我是伟大的布朗宁,唱着歌就能满血复活。”
“你闭嘴!!”
陡然柔和了一下的女孩又尖声喊起来:“把药、把药、把药用了,赶快停止流血,我——我——”
这是怎么了。
她听上去怎么这么害怕。
就算是没见过血和伤口,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吧……外面的人类就这么脆弱吵闹吗?
“好吵。”
他恶劣地说,艰难抬起胳膊:“别折磨我的耳朵,我在这儿,把药扔过来。”
那天,这对小小的未婚夫妻,少见的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这也许是因为一方在与野猪的搏斗中实在没什么力气搞新冲突了,又也许是另一方陡然揭起了家族罩过的那层白手帕,在过于提前的时间意识到了,什么是……【死】。
【死】
【血】
【生命】
而那绝不是白白的灰烬就能代替的东西。
她挂在嘴边的“烧死”“诅咒”“毁灭”……也不是那么轻飘飘的东西。
同龄的,会说话的,生机勃勃的,她厌恶的生命。
……就算是最讨厌的生命,浸满鲜血躺在那里,她依旧会止不住颤抖。
是因为她太小了吗?
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学好父母的教导吗?
是因为她还不够格,不优秀,不是个称职听话的——
“喂,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在落下的太阳堪堪用余温在树叶上停留的时间,树洞中的精灵总算钻了出来。
完好无损,生机勃勃。
他抱着胳膊,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抱膝发颤的安娜贝尔。
对方没搭理他。
她本该站起来,立刻回到父亲母亲的身边,吐露疑惑,寻求安慰,这样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这样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本该这么做,可却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于是精灵伸过手去,推推她的肩膀,让她仰起头。
“干什么啊。”
安娜贝尔抬头,精灵弯弯的嘴角与太阳的余温一起在他脸上闪闪发光。
“不就是害怕嘛。别害怕啦,我好好站在这里呢,要不再打几场架?”
——都不是因为那些,她本该认为的原因。
“害怕”。
对方理所当然地告诉她,面对鲜血与死亡,她的颤抖,是“害怕”。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从对方带着太阳余温的微笑上,一切都分崩离析,走向了她从未预知的道路。
【哈?你爸妈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感到害怕想逃跑很正常啊,我要是不会害怕不会逃跑,早就死了个几百回。你那个弟弟……啧,就应该扇他几十个巴掌,而不是让你挨巴掌,有病吧。】
父母的教导,并不是正确的。
【要你去学着用什么刑具?有钢钉?有镰刀?还有那些扭曲的油画……嘶,你们还要点火去烧活人?垄断魔法药品……呃,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要做生意啊……总之,听上去都好变态。】
家族的培养,可能是恐怖的。
【哈哈哈,嫁给我?别开玩笑了,说了一千万遍……我才不要娶你这种女孩,我最讨厌你这样的,鼻子抬得比天还高,还叫我泥巴脑袋,谁会喜……怀孕?下一代?不可能吧,你是人类我是精灵,话说,原来你结婚的目的就是怀孕……噫,人类真是恶心。】
注定的未来,也大概,是痛苦的。
——好像她之前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所有的都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但……意外的是,她一点都不反感,不难过。
“难过”。
哦,这也是个从泥巴脑袋那里学来的,新词汇。
胃没有拧成一团,心没有涩涩的发紧,眼角没有发酸。
所以这表明,她没有难过。
那她……是怎样呢?
“你干嘛偷看我?”
某天,坐在醋栗树丛边的精灵扭过头。
依旧是恶劣的口气,恶劣的表情。
“你刚刚一直在偷偷看我,还不说话……怎么还一个劲的笑,你干嘛这么莫名其妙开心。有毛病啊,猴子屁股。”
哦。
是“开心”。
原来,看着他把自己以前的世界全部弄坏,看着他逐渐向自己展示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是……开心的。
小安娜抿抿嘴,但笑容更大了。
可小精灵不解地皱皱眉:“不准再看我了,你这个样子好恶心,讨厌鬼。”
“我在捣果酱,你非粘过来就算了,不要干扰我做吃的。”
——胃猛地拧成一团,心突然涩涩地发紧,眼角有点发酸。
是“难过”。
“开心”和“难过”……可以切换得这么快来着?
小安娜懵懵懂懂地摸了摸胸口,什么都没摸到,只有近日她愈发觉得沉重的家徽。
“你捣果酱……”
“想都别想。”
精灵极为警惕地抢白:“醋栗果酱都是我的,一勺都不会给你,猴子屁股!”
哦。
小安娜不说话了,抱住膝盖,安静地待在他身边,看他用凹凸不平的木铲子,“咔哒咔哒”捣果酱。
红色的、小小的醋栗果子,加入白白的糖,挤压出亮晶晶的汁液。
哪怕看上这重复的动作一万遍,也是新奇无比的东西。
“……你一直盯着我看,让我怎么专心捣果酱?”
终于,小精灵在对方灼热的视线下忍无可忍:“烦死了,过来,给你尝一口口——只能尝一口口!然后不许盯着我看!讨厌鬼!”
安娜贝尔点点头。
“其实只是盯着捣果酱,才没盯着泥巴脑袋发呆”——这话她想抢白的,但自觉说出来后就吃不到果酱了,又咽回去,决定吃完果酱才挑衅他。
她张开嘴巴。
小精灵举起木铲,小心翼翼地垂到她唇边,点了点,多出一丝一毫都舍不得。
“……怎么样?这个超好吃吧??”
女孩嚼嚼嘴巴,缓缓鼓起脸颊,浮现出一丝迷惑。
但她的眉也舒展开了,弯成了弧形,眼睛骤然亮起——
“很甜吧。”
果酱制造者得意得出结论,十分自豪,有种用武器击败敌军的成就感:“非常好吃吧!”
安娜贝尔不知道自己的眉弯成了弧形,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她看见对方的眉弯成了弧形,看见对方的眼睛亮起来,又看到太阳的余温落在他的嘴角上。
……这个感觉,是“很甜”啊。
她舔舔嘴巴,收紧手掌,无端有些紧张。
“嗯,特别特别甜。这个就是……甜食?”
对方瞬间投来看异端的视线。
“不会吧?你连甜食都没吃过?啧啧啧,你真是个小可怜,究竟丧失了多少乐趣。”
安娜贝尔:“……”
她“啪”地一掌挥过去:“我才十岁,从今以后一直吃甜食,就算长大后得了甜食癌也起码能享受八十年乐趣,愚蠢的泥巴脑袋。”
“……不准叫我泥巴脑袋!我讨厌你!果酱!果酱还给我!!把我的醋栗果酱还给我!猴子屁股!!”
【难过】
【开心】
【甜】
【苦】
……安娜贝尔,逐渐学会了好多好多的词。
因为那个,讨厌的,神奇的,无所不能的布朗宁。
“你干嘛总和他们对着干。”
不知第多少次把昂贵的膏药涂抹在淌血的伤口上,她愤怒而不解:“听话一点,认真一点,遵守要求——”
“我才不要。”
无论添多少伤口都神采奕奕的精灵说:“干嘛忍着让着,那样我就不开心了。我开心什么就做什么,他们欺负我,我就欺负回去,呸,管他要受多少伤。”
安娜贝尔停下上药的手。
他从不让自己看他受伤的样子,说是“讨厌在女生面前变得不帅气”。
所以,无论多少次,那都是黑漆漆的树洞,那都是弥漫着血腥气的空间,没有一丝丝可以让阳光漏过来的缝隙。
……可,为什么呀?
黑漆漆的地方,她摸着对方淌血的伤口,还是摸到了太阳的余温。
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灿烂,她从未见过的太阳。
……那不是她该见到的太阳。
顺应着家族的人类小声说:“喂,你就是要和他们对着干吗?”
挑战着整个族群的精灵笑:“哈,我偏要对着干,这样开心!”
“因为我是伟大的布朗宁!我有月亮,有森林,还有果酱,将来说不定还要去环游世界!所以你赶快和我解除婚约啦,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娶你,我要见很多很多漂亮的小姐姐……现在我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讨厌你了,要是解除婚约了,说不定咱们俩还能当朋友,我带你去玩……”
……嗯。
因为是前所未有,与她所有一切都格格不入的,自由的精灵。
好奇怪。
怎么会有这种存在。
怎么会有这种……
胃猛地拧成一团,心突然涩涩地发紧,眼角有点发酸。
嘴角却情不自禁翘起,畅快的笑声从喉咙里跑出来。
“难过”与“开心”,原来还是可以并存的。
好奇怪哦。
是什么连万能的布朗宁,都不了解的情绪,在发酵吗?
安娜贝尔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很快,毕竟,就和她逐渐积极开始学习的新娘修行一样……她是个,只要想学,就能学好的勤奋女孩。
而女生,似乎天生就比男生成熟得早一点点。
“上来了吗?别紧张,喏,握着我的手,这棵树很牢固,我才懒得骗你。”
又是一年的斯威特节,讨厌的泥巴脑袋带着她爬上了树,说有一份厉害的礼物要分享。
于是她抓着他的手爬上去,身上是心甘情愿穿上的,衣柜里第一漂亮的小裙子。
“看!那边的红色!地平线那边,大片大片的,漂亮壮观的红色——是不是很像醋栗果酱?”
小精灵冲着落下的太阳挥舞手臂,悬在树枝上的双脚兴奋地来回踢打着,“好看吗?是不是很好看?而且这个画面很帅气——”
向往自由的精灵望着那抹红色,几乎出了神。
他身边的树枝,安安静静并着膝盖的安娜贝尔,也几乎出了神。
她有点忍不住,只好再次盯着他的侧脸,发起呆了。
闪闪发光的不是太阳的余温。
闪闪发光的好像就是这个家伙自己。
“嗯,很好看,而且很帅气。”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像红色的醋栗啊?我特别喜欢——”
“不像啊。不是红醋栗。像……火焰一样。”
还像太阳。
有点害怕,有点不安,但……又很想,去碰一碰看。
乱七八糟就把她的世界烧毁了。
乱七八糟告诉她“你以前住的都是什么破地方?”,再乱七八糟地带她去看闪闪发光的东西。
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真是她最憎恶的……
“哈?你说什么呢?明明就是醋栗啊,这么好看,和火焰有什么关系——”
“就是火焰。”
小小的安娜贝尔倔强地哼了一声,赶在对方回头质问自己之前,狼狈收回了盯着他侧脸的视线。
“就是火焰呀,非要说的话,也可以是太阳。我姑且也定个人生目标好了,在你这家伙环游世界的时候,我要成为举世闻名的火焰魔法大法师。”
“……你真恶毒!你这意思是不是威胁要用火烧死我!亏我还带你看了我发现的——”
“烦人,闭嘴,走开,泥巴脑袋。”
“不!准!叫!我!泥巴脑袋!!”
【如今】
“多少场了?”
成年的安娜贝尔·斯威特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揩揩脸上的汗。
薇薇安投来震惊与嫉妒交织的视线。
“86场……斯威特,你真是脑子有病吧??在预选赛比这么多场有意义吗?你一小时前就可以晋级了,干嘛还去上台找选手,就为了炫技——”
哦。
安娜贝尔想想那个空荡荡的赌盘格子,稍微算了算。
“很快。”
她含糊道:“我赢满90场吧,凑个整就下台。”
——省得那个巧克力脑袋把唯一能看的脸都赔去牛郎店,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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