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杀子证道
李微言的强大是无可置疑的。
三界之中,她的实力只在魔尊和长戎之下。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剑阵,也没有符法,只用一刀,便让刚刚还颓败的战局变成单方面的终结。
李弃的血祭大阵的引符还没发动就被连着手砍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一切都只发生在呼吸之间,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局面突然的逆转让他们回不过神来。
没有李弃想象中那样与李微言对峙一番,进行灵魂拷问,也没有母慈子孝势均力敌的相互厮杀,有的只是如死亡宣告般冷漠而平静的碾压。
“以你之罪,足够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亦或者灰飞烟灭。”
“怎么,我还有的选?这算什么?母亲大人的仁慈?哈哈哈若是我到地狱之中,也终有一日会爬回来,把你也拉进去。”李弃挣扎着想顺着刀身抬起身子,最后却只能保持着那个后仰的姿势,狼狈又滑稽,血顺着黑刀的刀锋淌在地上。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能与李微言相抗衡的资本,况且李微言交界地一战后元神损毁,应当实力大减了,但他显然是低估了李微言。
妖界与魔界中,关于李微言的传言里,只有不可战胜这一条字字为真。
李弃仰望着母亲居高临下的审视,犹不放弃困兽之斗,他竭尽了全部的力量,将李微言拉入最后的幻境之中。李弃擅幻术,擅影响人心。他为李微言准备的最后幻境,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更加强大。
李弃以为她堕了仙,又生出了七情六欲,便以为可以用贪嗔痴爱恨欲的幻境把她困死在里面。
无数丢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李微言的脑子。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晰地面对自己所有的记忆,置身其中,被这一生所有的一切拷问。
李微言在阵中面对着自己数百年来的爱恨嗔痴的诘问,面对着为自己所爱所恨所救所杀的万千面孔,所爱者问她既有情义为何不留,所恨者问她前尘往事岂有不悔,所救者以歌颂崇拜掩她耳目,所杀者以恨意咒怨毁她心神。
如此多的不甘与怨恨。
他人仅仅是旁观,都已经心生退意。
而她未有半刻动摇,一剑便斩断了所有虚幻泡影。
天际的无名殿之中,随着那一剑挥出而轰出一声闷响。当值清扫的仙娥错愕地看向殿中,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李弃先是一怔,然后便是绝望。他痴痴地盯着天上的明月,明月顺着泪珠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而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后仰着想要挺起身子的动作,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倒不如死得体面一些,引颈受戮。李微言死的时候没有哀求过一声,他也更不可能跟她低头。
他等着李微言砍下他的头,碾碎他的元神。
而他等来的却是温软的触感。那位斩杀了无数妖魔的刽子手,轻轻地抱住了他,一手从他胸口拔出了斩神刀。
“让你这五百年活得这样辛苦,是我的过错。阿弃。”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拥抱这个孩子,也许是最后一次。
竹山身边那个小小的离七虚影渐渐散去。李弃咽着血沫,他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出口,可全被血沫淹了下去。
他想怨恨咒骂她,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他想怨恨她为何到了偏偏杀他的时候才肯喊他的名字。
为何偏偏连死都不让他如愿以偿的不屈地死,非要说这样的话让他痛苦。
为何偏偏……
李弃依旧恨她,怨她,所有的怨恨都只能化作呛着血沫的呜咽。
可离七想要再多抱着娘亲一会。
李弃还想问她许多,问她是否也怨恨自己,问她当真把自己看作儿子吗?最后在混沌细碎的血沫中却只浮出了两个字。“木……鸢……”
木鸢,那个年幼的李弃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是否能给他买的木鸢,那个李微言被抄家后,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旧木鸢,那个被身为宰辅的李大人抱在怀里夜夜流泪的木鸢。
那个木鸢,母亲到底是留给谁的。
“那是特意寻了木匠做给你的。”李微言从来都记得。
随着斩神刀精准地穿透胸口的元神,李弃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抱住了李微言。
“……我真恨你啊,娘亲。”
恨极了。
那个用无数人性命去填补自己怨恨空洞的人,慢慢地在李微言怀里失去了生息。
在李弃彻底死去的同时,无名星再次发出一声浑厚的震响,像是山体崩裂,星辰震动。强烈的光柱从殿中穿透而出直贯云霄,一如李微言封神那日。
所有人都眼见着抱着李弃尸体的李微言身被金光,灵气流转,空气中的浮尘都似乎被映照得宛如星河,此情此景下,有些敬畏神明的兵士都忍不住跪伏在地上。
司天监中,众官员连忙记录下赤霄星的第二次异象。
围观群众攸吾手里的瓜子掉到了地上:“李微言这也太赖皮了,这都行啊。”
长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讽刺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
杀子证道,重归神位。原本长戎只是打算考量李微言是否会因为人间私情而动摇,现在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的多。李微言未死,天界恐怕要折腾一阵子了。
神格恢复,可李微言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她那双金目忧伤地落在李弃被血染的糟乱的脸上。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倒显得安静乖巧。
李弃到底有多恨她呢?恨到要一遍又一遍地杀她,恨到把她所有的记忆的痛苦都收集起来,恨到发疯,分裂出一个叫离七的孩子。
李微言从竹山手中接过了一柄剑,剑柄刚到手上,便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娘亲,离七保护好了爹爹。”
“好,好孩子。”
这声好孩子是在夸给谁听呢,那个孩子如今也听不见了。他已经随着李弃一起死去了。
不,他本来就是李弃。
李微言将收拾烂摊子的活丢给了尤不凡,尤不凡傻愣愣地看着眼前天神之姿的司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勉勉强强表达出,这烂摊子太大了她收拾不了。
“将陛下和诸位大臣各自送回去便好,他们明日就记不清发生何事了。”
“啊…啊…是,好。”
李微言默默地抱着李弃的尸体,从众人让出的路中离开,竹山默默地跟在她身旁。胡十一也想跟上去,却被尤不凡拦住。“这里的场面我一人恐怕力有不逮,狐仙大人留下一同处理吧。”
蒙山的路很长,夜路也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打算将他葬在哪?”
李微言摇摇头。“魔是不能被葬在人间的。”
言罢,青色的火焰便将怀中的李弃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烬也没留下。
李微言头倚在竹山的肩膀上,像是突然泄了所有的力气。竹山轻轻把她揽在怀里,任她在怀里哭泣。等她哭累了,便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李微言吸着鼻子,紧紧牵着竹山的手。她都不必多说什么,竹山便知道他的李微言已经回来了。因为那位天师大人不会这样轻易在他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也不会这样紧紧牵着他的手。
只有他的妻子才会这样。
“阿竹对不起。”
“嗯?”
“让你落到那么危险的境地。”
“无妨。”
回来就好。
回去的路上,李微言跟竹山讲了李弃的故事。
讲那个因为与亲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所以被母亲厌弃的孩子。
李弃的亲生父亲是个出了名的纨绔,他贪恋李弃母亲的美色,便下了药,侮辱了她,让她怀上了孩子,想借着有了肌肤之亲的由头逼迫她服软。可李弃的母亲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女人,她有权有势,回头便让纨绔下了大狱,亲自监刑五马分尸。
所以李弃从小就不被喜欢,可年幼的他尚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他以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总是卯足了劲想要讨母亲欢喜。
别的兄弟姐妹背好了一篇文章就会得到夸奖,于是他背了五六篇想要给母亲听,可他的母亲忙于公务根本一眼也没有看他。母亲外出公干回来会给其他的孩子带许多小玩意,也偏偏没有他的。
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小木鸢作为生日礼物,常常念叨。母亲虽然面上没有反应,可耳朵听进去了。私底下找木匠做了一个会飞的木鸢,但她一见到李弃那张脸,就想起他那个可恨的父亲,便把木鸢收了起来。
小李弃如他母亲一般有天赋,无论学什么都是出挑的,全然不是他的兄弟姐妹可比的。这反倒更可悲,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优秀的那个,所有人都夸他,除了他母亲。
直到他意外知晓他那个被五马分尸的父亲,他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样厌弃他。也明白了他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认可和夸奖。
于是他的心开始扭曲,开始怨恨,恨他的父亲,恨他的母亲,恨他自己。
他离家出走自立门户,凭着自己的学识和能力一步一步往上爬,攀附权贵,扶持新主,最终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成为了宰辅大人。
新主清算旧臣时,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母亲推了出去。他希望母亲会哀求他放过自己,承认自己的有眼无珠,这样便能证明他已经胜过了母亲。可他的母亲直到上了刑场,被活活烧死也没有低头。
那只木鸢也始终没有送出去。
后来李弃便入了魔,而他等了五百年,终于再见到母亲。可悲的是,他所执念的一切,母亲早就放下了。母亲面对他的质问时,甚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怨恨。
李微言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
“可明白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阿竹,七情六欲可真不是好东西,若是从前,我绝不会这样堵得慌。”
“可若是直到他死你也不明白,那离七未免也太可怜了。”
李微言最后还是给李弃立了个坟冢,坟冢随意地落在郊野的山林,里面埋了一只小木鸢,碑上写着『吾儿李弃之墓』。
字是竹山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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