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两道圣旨
皇帝用“午膳给你多加个鸡腿儿”的语气说“把你爹的爵位传给你”, 好像庆城伯府的爵位有多不值钱似的。
舒朗可不敢天真的应了他老人家这话。否则他前脚踏出武英殿大门,后脚京城无数勋贵家里立马炸锅。在嫡长子没出任何差错的前提下,嫡次子绕过前头大哥承袭了爵位的现实例子摆着, 会有人不动心吗?
到时候他荣舒朗怕要成无数嫡长子的公敌。
何况,大哥何辜?
舒朗放下碗筷, 擦拭嘴角, 转身认真看向正吃东西的陛下:
“学生与大哥自小一道儿长大,大哥虽只虚长学生三岁,却待学生如兄如父。学生幼时顽劣, 不得父亲喜爱,大哥便强行带学生一道儿读书识字, 坐卧一处, 才没叫学生长歪了去。
因此学生也最是晓得大哥为伯府世子的身份付出了多少努力, 习文习武,严于律己, 十九载来不曾有一日懈怠。他的优秀不仅学生看的见,想来京城人都能瞧见。敢问陛下, 我大哥究竟犯了何错, 您要如此待他?”
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出去, 荣舒堂便要被无数人质疑是否犯了什么十恶不赦大罪,才触怒陛下, 被削了爵位继承权。
皇帝好似没听出舒朗语气里的不满和质问,用了两个小包子又喝了一小碗汤,在海盛公公的服侍下漱口净手后,这才好笑的看着他:
“怎么?朕随口一提, 你还气上了?这脾气可不似你父亲, 倒跟你继父有几分相似。”
舒朗硬邦邦道:“不敢, 柳府与安乐候府并未行大婚之礼,学生不敢僭越,高攀不起侯爷这一声继父。”您随口一说旁人可不敢随口一听,否则没了小命都不知道咋死的。
皇帝身子往后一靠,是个很放松的姿势,不经意间带出几分不羁的痞气,不似高高在上的帝王,倒有几分沙场悍将的神勇。只听他缓缓问:
“这是连书辰一道儿迁怒上了!”
舒朗不轻不重道:“学生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不迁怒他,难道我还能指着你鼻子骂吗?没那么多命,也就暗暗嘲讽一波罢了。
皇帝见他坐在那儿身板儿挺直,神色严肃,是非常认真的在跟他讲道理,也是非常认真的在跟他生气的模样,便觉这小子有趣。宫里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如此有生气的小孩儿了,指着桌上的海参汤道:
“先喝,喝完了再给朕捏捏,阖宫上下,就你敢用那么大手劲儿捏朕,舒坦!其他人都怕多用两分力气就将朕这把老骨头给捏碎了,太不得劲儿!”
这么会儿功夫,舒朗切实体会到了伺候皇帝老爷的艰难之处。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气势相当豪迈,喝完了直接用袖子抹抹嘴,行至皇帝身后,一言不发给人捏肩捶背。
很有几分赌气意味。
看的海盛公公眼皮子直跳,心说照这位小爷的面色,他若不知情怕是要喊“救驾”了,可着满皇宫的寻摸,都寻不出第二位敢这般自如给陛下脸色瞧的人了。
没错,在海盛公公看来,舒朗就是在明晃晃的给陛下甩脸子,关键陛下还不生气,虽面上不显,但他伺候陛下多年,自能瞧出陛下心里头还挺乐呵。
海盛心说,从这方面来看,说舒朗是忠勇亲王的嗣子,那是丁点儿错没有的。
舒朗可不是真不要命的跟皇帝顶牛,他也是一步步试探皇帝的底线,在对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作妖,用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得让皇帝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否则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会给大哥和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当然,他面上给人摆脸色,可手底下丝毫没含糊,保证把人伺候的舒舒服服。否则就不是作妖,而是作死。
这个分寸拿捏的困难程度,堪比安乐侯去国子学装孙子,十分考验人的智慧。
只不过安乐侯是去丢脸,考验的是他的脸皮薄厚程度。舒朗眼下考验的不是他的胆量,而是体力。小半个时辰过去,皇帝从椅子挪到小榻上,整个人在他的一双大力金刚掌下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眉宇舒展,睡颜安详,是一副进入美梦的样子。
舒朗则不同。
海盛公公见陛下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感动都快哭了。瞧舒朗累的额头出汗,体贴的帮舒朗在旁边打扇擦汗,连茶水都亲自喂到舒朗嘴边,还不时用眼神鼓励舒朗不要停。
等陛下睡熟,舒朗出了一身汗,感觉比在国子学被五个司业追着跑一天还累,手腕微微发抖。他精神恍惚的想,相比于陛下,祖母可真是太体贴了,给祖母捏了小半年,都没今天这一遭刺激。
海盛公公热切的扶舒朗去侧殿换衣裳,嘴里感激的话不要钱往出蹦:
“近日朝政繁忙,陛下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歇息好了,还是小公子您会讨陛下欢心。您一来啊,陛下吃的香睡的好,比看多少太医都管用!哎,您伸伸手,老奴给您穿上,这是太子早前的常服,陛下都叫人收着,现下您穿正合适!”
就连舒朗伸胳膊他都能夸出朵花儿来,夸的舒朗恍惚以为他不是伸胳膊叫他帮忙穿了下衣服,而是比别人多长了两只胳膊一般。
就很离谱。
等他终于一身清爽歇过气儿来,海盛公公亲自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送他出宫。
行出皇宫,舒朗还没琢磨明白他今日这一遭究竟所为何事。
彼时,海盛公公目送舒朗离开,脚下几乎没发出声音,生怕吵醒陛下,小心翼翼回了偏殿。
谁知刚走进,便听陛下声音里带着几分将睡未睡的暗哑道:“走了?”
海盛凑近了为陛下整理好被角,轻声回:“刚走。”
陛下眼睛都没睁,轻笑一声:“累坏了吧?”
海盛也觉得有趣,点头道:“可不是,真真是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陛下翻个身,嘀咕道:“年纪轻轻,身体虚成这样,太子八岁时都比他有劲儿,老夫人也不说多管管,就惯着他。”
海盛守在旁边,见陛下睡意正浓,摆手示意进来的太监退出去,小心守在塌边,轻声道:
“就这一根独苗苗,老夫人着紧些也是应当。”
等了半天没听陛下回应,海盛以为陛下睡了。
谁知又听陛下吩咐道:“之前拟的旨叫人颁下去吧。”
舒朗以为他进宫一趟,颇有些虎头蛇尾,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回府还跟老太太嘀咕来着:
“可算是晓得什么叫圣心难测了,在宫里我都不敢敞开肚子往饱吃,还是在家舒坦。反正将来我是不想往那地方挤的,太受罪,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觉得在府里陪您老人家唠唠嗑儿就挺好!”
老太太拍他手,轻斥:“尽胡说!”
舒朗跟她撒娇:“我就在您跟前抱怨几句,放心吧,肯定不会去外头说的!”
老太太晓得他有分寸,便出言宽慰:
“依照陛下的性子,不管你是做轩儿的嗣子,还是做安乐侯的继子,他都要亲自见见你的,应是没别的意思,你且宽心。”
舒朗觉得老太太说的在理,随口道:“估摸着就是想找人唠唠嗑儿!”
老太太相当无奈的看了孙子一眼,心说就这没心没肺的德性,即便陛下一言一行皆有深意,怕也是抛媚眼儿给瞎子看,白搭。
还得再瞧瞧。
舒朗不晓得他被老太太给鄙夷了,他是真心那般认为。谁知到了傍晚就被啪啪打脸,嘶,只能说陛下下手真的够狠。
一道圣旨进了隔壁庆城伯府,以庆城伯荣桥身体虚弱,缠绵病榻,无法处理各方事务为由,令庆城伯世子荣舒堂继承伯府爵位。
荣舒堂正式成为新一任庆城伯。
另一道圣旨进了户部侍郎柳恭敛的府邸,盛赞柳恭敛小女儿柳寄雨与安乐侯周书辰乃檀郎谢女,天造地设,为其赐婚,令择日完婚。
这两道圣旨在不同人眼里自有无数解读,但不可避免的,荣伯府这一家子,再次以非常高调的姿态进入坊间百姓视野里。
遥想荣伯爷与柳家女和离,才是几月前之事?那时还有人私下嘀咕柳氏女薄情寡义,心肠狠硬,必落不得好下场,等着看她笑话。谁又能想到,一转眼柳氏女得陛下赐婚,即将嫁入高门成为侯夫人。
安乐侯可比庆城伯有分量多了!
这叫有些人心头又酸又妒又无奈,可谓是将百般滋味尝了个遍。
与柳氏没甚关系的外人瞧了都眼红,对荣桥本人来说滋味就更甚几分。
不过这一天荣桥经历的打击太多,还没来得及听闻前妻的婚事,便迎来了属于他的那份圣旨,自顾不暇。
原本他老神在在躲在若水院,和张姨娘过着红袖添香的小日子,好不快活。
即便大儿子不按照他为他设置好的路走,他也除了生气外丝毫不慌,甚至有种将眼前烂摊子全部丢给大儿子去收拾,他坐享其成的优越感。
荣桥有信心,在他奉上了伯府全部家产后,十一皇子和贤妃娘娘一定会想办法为他在陛下面前争取机会,否则得叫多少跟在十一皇子身后卖命之人寒心?
同时他很自信他对伯府的把控,别看在这场父子争夺中平日里大儿子占尽上风,那不过是他没动真格儿的罢了。他是父亲,天然占据优势,只要他将大儿子圈禁他的事实公之于众,大儿子名声势必一落千丈,到时候别说继承伯府,就是保住眼下的差事都难。
可陛下这道旨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荣桥等不及传旨太监离去,便在院中闹开了,捧着圣旨不可置信的质问荣舒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做了什么?”
荣舒堂也很意外,他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何,但见父亲这般不顾体统,他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朝皇宫方向拱拱手道:
“陛下圣心岂是我等臣子可以随意猜度?不论你我身居何职位,皆是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忠罢了,陛下从不曾亏待我们,父亲何需如此失态?”
荣桥哪里听的进这些?
他只知道他引以为豪,自忖赢了荣轩一头,当做命根子一般的爵位没了!他被迫让出爵位的理由是如此可笑,京中勋贵多如牛毛,哪家袭爵不是家主老迈,亲自上书,陛下应允后才传给下一代?
到了他这里,他今年才刚过四十,眼不花耳不聋,上了校场能拉三石弓,甚至连孙子都没抱上,就被迫以病重的理由让出爵位,传出去他荣桥在京城还如何立足?
不行!
“我要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微臣有冤啊!微臣有冤要面见陛下!这孽子不配袭爵,他不配!陛下勿要被奸人蒙蔽圣听啊!”
舒朗匆匆赶来瞧热闹时,进门便瞧见荣桥被大哥的人摁住,老管家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团破布,身手矫捷的塞进荣桥嘴里,周围下人全部被打发出去,荣舒堂双手后背,静静站在廊下看荣桥发疯的场景。
荣桥原本委顿下去的神色在见着舒朗后又精神起来,嘴里“嗯嗯”不知在说什么,激动地往舒朗这边冲。
几个亲卫差点儿没摁住他,还是老管家出手把人收拾老实了。
荣舒堂见着弟弟,招手叫他过去。
舒朗在路过荣桥时,无视了对方眼里愤怒不甘,垂首问:
“省省吧,还想闹到陛下面前去?你是不是以为你对贤妃娘娘那点心思,陛下真的一无所知?你是不是觉得当时陛下没处置你,自此你就可以安枕无忧了?愚蠢!
陛下只罚了十一皇子三年俸禄便轻轻揭过,显见不想将事情闹大,让皇室陷入丑闻旋涡,那时你就该有病一辈子的觉悟,若你还有几分脑子就该主动让大哥袭了这伯府爵位。
你以为大哥为了权势圈禁你,是大逆不道,是不孝,殊不知他在护你周全上废了多大心力!”
荣桥神色激动,显见的不相信。
荣舒堂唤弟弟:“守光,别说了,他听不进去的。”
舒朗摇头,荣桥将伯府造作一空,躲进若水院好吃好喝,红袖添香,好不快活。留大哥荣舒堂在外各方奔走,求情看人脸色,费尽心思,缓慢又艰难的一点点重新积攒家业。这种事荣桥能做,他为什么不能说?
舒朗问荣桥:“你安心躲在家里,一来不想收拾你惹出来的烂摊子,二来欲借此淡出众人视线,等家业有了新起色,大家也忘却你之前做过什么后,再择合适时机露面,重新做你高高在上的庆城伯,是这么打算的,对吗?”
见荣桥面带愤怒,舒朗嗤笑一声,接着道:
“不对,你还怨恨母亲叫你丢了颜面,所以你便利用大哥为你,为伯府出生入死。你不是不知道大哥在外头处境有多艰难,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你把大哥作为你向母亲宣泄仇恨的工具,你欲借此让母亲痛苦难堪却又拿你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为了大哥向你低头求饶。
这就是你荣桥,一个卑劣小人的一箭三雕之计,我在五里地外都听到算盘珠子的响儿了!”
荣桥被拆穿了心思,索性也不挣扎了,虽然嘴被堵着说不了话,但他突然直起的腰身和高傲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即便他没了爵位又如何?只要他一日是荣舒堂的父亲,他就有的是法子通过折磨荣舒堂,叫柳寄雨痛苦难当!柳寄雨坏了他所有计划,叫他颜面尽失,那她也别想好过!
舒朗嗤笑一声,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与他分享一个好消息:
“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柳家传来消息,陛下下旨为母亲与安乐侯赐婚,您这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也要落空了!”
“不可能!”
“当真?”
不可置信与喜悦的声音一前一后在院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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