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第十幕

“我看到了……”
  洛小南紧闭双眼，自从获得吴老板的记忆后，一汪活水冲破了他脑内多年的阻塞，思绪变得无比通彻，仿佛多了数双眼睛重新审视身处的世界。
  “你看到了什么？”
  王警官的身上沾满了泥土与血污，他依旧潇洒地往后一拨头发，两只眸子雪亮。
  洛小南睁开眼睛，迎上王警官的目光。
  “虎穴。”
  “那还等什么呢？杀人狂越来越放肆了，找到他的老窝，我们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先发制人！”
  洛小南喊住他，继续说道：“虎穴里没有老虎，但有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嗯……我只看到了一些残影，看不到面貌，只是觉得……数量非常得多，多到吓人！”
  王警官皱眉：“他的同伙？”
  “像，又不像。”
  王警官想了想，决定先带洛小南去附近的警察局寻求支援。
  然而警察局也遭遇了变故，只剩下残垣断壁，王警官从军械库里带出了一把步枪和冲锋枪，将警用手枪塞到洛小南的手里。
  “我不会用这个！”洛小南感觉那把手枪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炭，不敢去接。
  “需要你用的时候，你不会也要会！”王警官强硬地说，“在那之前，开枪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洛小南通过自己看见的画面，找到了那座临水的渔民小屋。
  当掀开木屋中的地板时，一道通向地下深处的楼梯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真有地下室！难道你可以未卜先知？”王警官将枪械背到身后，一步步进入地下。
  洛小南沉默不语。
  他理解吴老板所说的话了，当他拥有庞大的自我记忆之后，可以预判到依循人格与性格所做出的选择。
  说简单点，因为他足够了解自己，所以他知道「自己」过去做了什么，未来要做什么。
  这是仅限对自己的「未卜先知」。
  地下室没有风，却飘来了非常浓郁的腐臭味道，洛小南努力地吞咽口水，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地下是一处海边洞穴，常年被潮水冲刷，留下了明显的侵蚀痕迹，而当潮水褪去，大片的海藻于此繁衍生息。
  两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洞穴之内是一片死寂，若隐若现的脚步声反而徒增了他们的心理压力。
  王警官将身后的自动步枪转到胸前，非常缓慢地拉开枪栓，全神贯注地一步步朝前探去。
  脚步声渐渐减弱，前方似乎空间扩大了，导致听到回音也变少了。
  等看清前方大空间里的景象时，王警官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脸色铁青。
  “你还是别过去了。”
  洛小南不解：“为什么？”
  “我怕你承受不了。”
  洛小南摇摇头：“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说完，他从王警官的身边走过去，直面前方的景象。
  仅仅一眼，洛小南的呼吸便静止了。
  尸体！
  满满的尸体！
  洞穴之中潦草地铺了一张草席，而草席之上如同叠沙包一样，数不清的尸体垒成了一座小山，或狰狞或惊恐或血肉模糊的脸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千面之山。
  而组成这座「山」的每一颗基石……
  都是「他自己」！
  洛小南惊恐万分，吴老板的思维能力在提醒着他：“这些人都是杀手杀死的！”
  哒哒哒哒！
  急促的枪声如骤雨般响起，王警官撞开呆愣的洛小南，转头开枪，火力压制躲在暗处的杀手。
  洛小南被这么一撞之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冲入了尸体堆中。
  洞穴之内四处都回荡着枪声，听起来像是百十人抬枪对射，跳弹在岩壁上来回弹射，如同一只只夺命的幽灵四下乱窜。
  洛小南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起来，可因为他动作，手边正好有一张脸被翻转过来，两只空洞的眼窝正注视着他。
  那双不存在的眼睛忽然刺入了洛小南的意识之中，在下一秒钟，洛小南捂住双眼痛苦地哀嚎起来，仿佛自己正在经历被剜眼之痛。
  “啊！！！”
  “小子，你不要紧吧？”王警官连开数枪，抽空关心洛小南这边的情况。
  他的弹匣打空，躲进一旁的掩体里更换弹匣，杀手趁机还击，子弹在他的头顶和脚边嗖嗖地飞过。
  洛小南根本无法回答他。
  他的意识完全混乱了。
  在他的视角中，尸体堆产生了剧烈的晃动，他们不再是冰冷僵硬的身躯，而是一个个活动了起来，或舞动着扭曲的身形，或发出凄厉的嚎叫，牢牢地锁定住洛小南的意识，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他们的存在延伸进洛小南的每一根神经触角，化为一颗颗黑洞，随时准备将本体的思维撕碎吞噬。
  无数个自己，各自的死状皆不相同，有溺死的、烧死的、冻死的、摔死的、体无完肤的、毒发身亡的……
  所有的死法集中到洛小南的身上，他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死去，又在瞬间重生，海量的死亡如同高山的阴影几乎要将他压垮。

  而比死亡更沉重的，是更为澎湃磅礴的记忆。
  “啊！！！！”
  洛小南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绝望。
  咔！
  王警官扣动扳机，听见了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他没子弹了！
  “啧！”王警官丢掉步枪和冲锋枪，冲洛小南的方向喊道：“小子！你清醒一点！”
  杀手知晓他弹尽粮绝，大大方方地走出了掩体，对着王警官的所在又是一梭子扫去。
  王警官的掩体被打成蜂窝煤，已是摇摇欲坠。
  杀手步步逼近，他嘴角浮现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人的一生面对着上百万次选择，而真正属于本心的选择少之又少，可即便如此，也蕴含着无穷的未来。”
  “呵，原来你会说话啊，我以为你是哑巴呢！”王警官大肆嘲讽道。
  杀手越走越近，“每做一次选择就会创造一个全新的自我，要想回收自我，无疑是艰巨无比的任务。”
  “杀戮必须依赖纯粹的信念，多余的情感只会成为阻碍。”
  “所以我从不同化，我只是我，最纯粹的自我，不掺一丝杂质。”
  王警官冷笑道：“我真该同情你，起码同化的话，你还能分享到一点点的爱，不至于像个缺爱的可怜孩子一样自以为是。”
  杀手面色一沉，扣动扳机，一阵子弹倾泻之后，出现了明显的空档。
  他退掉打空的弹匣，刚从腰带上取出新的弹匣，王警官忽然翻出掩体，扑向了他。
  杀手腾不出手反击，被王警官先发制人，连续两拳正中鼻梁。
  鲜血染红了他的面部，鼻梁已是断了。
  杀手曲起膝盖一弹，将王警官踢开，并且翻身压了上去，连续数拳打在王警官用以护住脸部的双臂上。
  他的手臂带有旧伤，重拳之下更是将伤口完全撕裂，鲜血顺着袖管流进腋下。
  王警官虎吼一声，和杀手再度转换了位置，换他再上，用杀手的枪死死压住杀手的喉咙。
  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枪身嵌入肌肤，几近压碎杀手的喉管。
  杀手的脸逐渐变得煞白，喉咙里发出的都是无意义的音节。
  正当杀手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砰的一声，王警官眼中的光采尽数退散。
  他瞳孔黯淡，被杀手一脚踢开，露出了一截冒着硝烟的枪口。
  解决掉王警官后，杀手寻找起他的最后一个目标——
  洛小南。
  短时间内同化大量分身，巨量的信息超过了人脑的极限，想必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吧？
  然而他转动眼球，视线扫过的地方，没有洛小南，也没有尸体堆，只剩下洞穴中大量飞舞的灰烬，朝他扑面而来。
  杀手遮挡口鼻和眼睛，挥动手掌打散眼前的烟雾。
  当他再睁眼时，洛小南已经来到他的脚边，单手合上了王警官的眼睛。
  霎那间，王警官也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我真的没想到，连柳思思和父亲都是我的分身之一，”洛小南站起身，眼中夹杂着迷茫与透彻两股完全矛盾的神色，“看来我所接触的所有人，其实都只是源自「选择」的残响。”
  柳思思是女孩，如果她也是「自我」之一的话，说明连精子的XY染色体表征也成为一个来自于我的「选择」。
  父亲生育了「我」，「我」的选择又创造了名为父亲的分身，他是一个结果，「我」才是起源。
  可是「我」的思想，是如何影响天地之间的自然法则呢？
  除非……
  杀人不动声色地应道：“你已经看穿了世界的本质，由眼观测，世界万物皆虚妄，由心观测，一草一木皆我心。”
  “原来如此，每一个「自我」就是一整个「世界」，这不是自我之间的淘汰赛，而是决定世界以何种姿态存在的争夺战！”
  杀手冷笑道：“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你只是我用以过滤死亡和记忆的最后一个分身，杀掉你，我就拥有了对世界的唯一解释权。”
  “是的，你说的没有错，可惜的是，我没死，也没有崩溃！”洛小南双目通红，发出呓语般的声音，“你，杀不死我！”
  他的声调十分古怪，又像幼小的少年，又像老成的大汉，腔调上扬如同歌谣，语气下沉仿若诅咒。
  杀手抬手对洛小南开出一枪，但洛小南一侧头，居然躲开了这一致命的子弹。
  杀手眉头一锁，接连开出两三枪，洛小南总能预判他的子弹路径，提前闪避。
  “你……”
  洛小南举起了手枪，对准杀手。
  杀手试图躲进掩体，却被一枪打穿了右手手心。
  “啊！”杀手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
  又是一枪，左手手心也被打穿。
  连续的痛苦将杀手惊醒，他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哈哈哈哈哈！”
  洛小南发出癫狂的大笑，此时他的模样又像是怀春的少女，抚摸着不存在的麻花辫。
  下一秒，他又成了病床上的中年男人，碌碌终生，满目怆然。

  在他角色切换之际，每一颗子弹又都精准无比地打中杀手的膝盖、手肘、肩胛骨等处。
  他转起圈，癫狂地大笑，又痛苦流泪，用力捶打心口。
  杀手惊恐到了极点，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居然要被一个疯子给杀死了！
  “我拥有了所有的分身记忆，所以我对你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你在我的面前没有胜算，就算你是一个性格孤僻行为偏激的杀人犯，也不过是万千选择中的渺小一员。”
  砰的一声，子弹贯穿了杀手的头颅。
  在杀手倒下之前，洛小南又快步闪身过去，接住了他。
  搭上他的双手，洛小南竟然带着一具渐渐失温的躯体跳了一曲，动作优美华丽，轻柔如蝶。
  “比赛，结束了。”
  曲终，舞毕，怀中仅存灰烬。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
  时空在那一瞬静止。
  自我在那一刹那集中，又再次崩散。
  黑暗。
  无尽的黑暗。
  一束霞光刺破黑暗，洛小南如梦中惊醒，腾地站了起来。
  明媚的阳光将教室照亮，同学们茫然又玩味地注视着他，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讲台上的老师，捏断了半截粉笔，怒意一点点化作脸上的红潮。
  “好，既然洛小南站起来，那么这道题你来告诉大家，选什么？”
  黑板上，是一道选择题。
  题目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课室、同学和静谧的时光，都在。
  “什么都不选！”洛小南堂而皇之地回答。
  “哈哈哈哈！”同学们哄堂大笑。
  在嘲笑声中，洛小南渐渐收紧目光，看向教室的一角。
  记忆中的麻花辫，依然充满活力地飘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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