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是讥笑
点燃，吞吐，烟圈，小偷曲起一条腿靠在树干上，手指在烟灰上磕了磕。他的头发比昨天短一些了，应该是刚刚修剪过，白色的烟气挡住了他的脸，只由动作便知很熟练。
说实话，江诹不喜欢烟，也不喜欢抽烟的人。他爸爸有很严重的烟瘾，进监狱前常在书房办公，有时候会突然咳嗽起来，喃喃这些年吸烟伤的身后，又叼起一根，点燃。
烟不是个好东西，江诹对抽烟的人也没啥好印象，不是，他干嘛要对小偷有好印象？
书上的英文句子在眼前打乱又重新组合，heevensmokes他甚至抽烟。
这不该是正常的么，那人穿的是崇育一中的校服，老师也说了那个初中里的都不是什么好学生，不要去招惹。
江诹也不知道这隐隐失望的情绪是哪来的，他将书“啪”地塞回了课桌里。
树荫下挟来凉风，烟圈消散，火星燃得更旺了，似与骄阳争盛。
叶漓低下头，食指与拇指一捻，火星熄灭，烟头烟灰被扔进了垃圾桶里。不配，他心说。
手机在裤兜里不停震动，叶漓摸了摸口袋，掏出一颗薄荷糖，含在右腮鼓动。不爱接电话，坏毛病。
奈何打电话的人毅力实在强大，也可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纡尊降贵，叶漓终于接通。
“喂。”
话音刚落，方航的怨气就能顺着电话线冲进他耳朵里。“还活着呢您老？接个电话能累着你是吧？我差点以为你被杨一天活埋了！”
“借你吉言，找我干嘛？”叶漓咬碎了糖块，一股刺凉。
“没什么，我不信杨一天就这么放你走了，问问你还平安吗？”方航声音有些闷，他蹲在胡同口的石墙外，还是不甘心，“待着不好么？你怎么突然就退了呢？”
“不突然吧，我不给你们打了两周的预防针么？”
说起这个方航就来气，他冲着电话大吼：“你还说呢！这些天老子为你磨了多少嘴皮子，好脸赖脸都用尽了！保你这十多天，回来就给老子退了，你对得起我么！”
“啧。”叶漓耳朵要被震聋了，他真的不喜欢接电话，“这不没那么快弄到钱么？”他说。
其实是还没那么坚定的决心，叶志策的新儿子出生时他才恍惚，老爹迟早靠不住，总该为自己打算了，首先得先把自己买回来。
陈艳含自杀住院时叶漓借的钱不算是高利贷，方航介绍杨一天有钱，叶漓就找他借，后来还不起只能给他当小弟，一开始没借那么多，但叶漓有时候不想去找叶志策要钱，就去找杨一天借了，借着借成了卖身契，大概得给帮他干五十年的活才还得起。
三年，三十万，也还好。不就被揍两拳？
“你爹还挺好的，说三十万就给三十万，我爹连三十块都不愿意给我。我弟随口说想要一双鞋都三千块了。”方航羡慕道。
“为什么？”
“我弟好学生，我没出息呗。”
叶漓笑了：“我弟刚出生，体会不到了。”
“啥打算啊？要不来我这读高中。”方航想起他要说的正事，“混混就是个副业，有个毕业证总会好一点。”
“考不上。”叶漓说。
“不用考，行才一中秉承上世纪北大兼容并包的理念，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论落榜生还是垫底生，给钱就能进，但每年只有几十个考上大学的，就是个养闲人然后发证的地方。听说校长以前受过没高中毕业证的苦，暴富后办了这个学校造福大众呢。”
叶漓没说话，方航又说：“钱也不贵，就正常高中价格，走读住宿都行，来呗，我还要再读一年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做学校的老大！”
“还读？你都高四了，读个高五有什么用？”
“你管我？我喜欢读书不行？来不来一句话！”
叶漓想了想问：“我当大哥？”
“你小子当个屁……”
“那算了。”叶漓正要挂断。
“行行行，你当！”方航服了，认命般妥协：“你来我认你做大哥！行吧？”
“行。”
“就这么定了，别反悔哈！”
“嗯。”叶漓挂断了电话，把玩着手机，成为混混头子第一步，先安家。行才一中，毕业证，还能应付叶志策，不错！
最后一科考试，广播在放着听力试音，叶漓咬了咬笔头。英语他还蛮喜欢的，叶志策和陈艳含离婚后，他有过三年的努力期，恰巧是三年级到六年级开始学英语的时候。
叶志策那时候重新创业，忙到飞起，叶漓还记得他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了一晚上，把终于及格的试卷拿给他看的时候。叶志策哈哈大笑说：“怎么不抄个满分回来？”
叶漓要气死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把试卷抢回来，大声道：“你不早说，我下次就抄个满分给你！”
那时候的叶志策以为他是被戳穿后的狂怒（现在也以为），拜托，可能吗？他就没想过60分，他儿子一直以来就个位数的水平……
叶志策对他儿子一直有期待，有幻想。只是他对小学到初中这段时间并不在意，叶漓玩够了总会长大的，长大了就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了，他小时候也很混球，不过上了高中突然就懂事了，高考也不差，现在过得也不错。所以他对叶漓的成绩并不着急，呈放养的态度。
从那之后叶漓再也没有把成绩拿给他看了，他问，叶漓也不愿意多说，除了要钱外他们父子俩的话少之又少。他的公司起起落落，破产又重组，借债又还债，三年后才稳定下来，关心一下他儿子的学校，读崇育一中，也还行，他就是在那毕业的。
叶漓想在小升初考试狠狠打他爹的脸，想扮猪吃老虎，想看他爹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以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努力对待学习，等待成绩那天，他妈告诉他翻车了。
“不及格，上崇育吧，给你报好名了。”
太紧张了？改错了？不可能啊叶漓着急地去问老师核实，等他弄清一切时，已经没有办法了，他一个六年级刚毕业的小学生能有啥办法？
他不愿意去找他爹要钱了，他要绝食抗争了，陈艳含当着他的面喝了农药，口吐白沫，不断抽搐，那一幕，至今都让他眼前一片恍惚——
广播里的英语听力开始了，叶漓划下字母，以他初中三年没听过一节课的英文水平，勉强可以做一做，自信下无难题，他有听懂几个单词。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会的不会的，懂的不懂的，能写的不能写的都填上去了，破天荒地，他竟然把作文写了，虽然是抄前面的阅读理解……
百无聊赖，叶漓摔了笔，与监考老师大眼瞪小眼（他大）后，终于败下阵了，决定还是睡觉时间过得比较快。
刚趴下，眼底却忽然映入什么，叶漓又瞬间立起，是那个口袋放一百块的财神爷，从叶漓的角度看过去，能将他的偷偷摸摸看得一清二楚。
——
太明显了，江诹皱了皱眉，王轩因为是最后一科放松了警惕，抄得越发明目张胆。英语选择题太多了，时间也要更久，他将答题卡翻面，低头在试卷上写写画画，只觉得隐隐的不安。
终于，前面的椅子“吱——”的一声响，尖锐又短促，刺进耳膜也刺进跃起又狂坠的心脏，江诹将答题卡往下移，这次不是王轩想看清些的意思了，而是被监考员发现急速地回头，椅子摩擦地面带来的审判。
监考员的阴影站在他的右侧，示意王轩出去，也无声地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他跟着。江诹看到墙上的挂钟，四点三十分，还有半个小时，就差半个小时，他就能拿到钱了。
他站起身转头，恰巧又与那个小偷对视，那个小偷也在看着他，考场上较大的动静都会吸引人的注意力，教室里不止那个小偷在看他，可能坐的位置刚好，他一转头，就对视了。
监考员指证，考场监控，违纪审判，几天后，江诹被取消了各科考试的成绩，档案记录在册，他其实对中考结果没什么感受，一直以来他的成绩都是为母亲考的，这次也是为母亲考，只不过方式不同，又恰巧失败了而已。
但是王轩就惨了，他和江诹一样的结果，但被父母监闭在家，别说钱了，每天各种家教补习轮番轰炸，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父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被气得半死，新账旧账一起算，决定花钱让他再读一次初三，整个暑假别想出门半步。
江诹觉得可惜，很可惜，他那笔给母亲换医院的钱。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大概也会很生气吧。他漫无目的游荡在街上，还在想以怎么样的方式弄一笔大钱。
走着走着他进入一家水果店，他妈妈喜欢吃橘子，这家店的橘子摆在外面，金灿灿的亮得晃眼，拿起来挺重，大概也是汁甜水分足的。先去趟医院吧，江诹心说。
小店里断断续续有几个顾客，在这种地带生意还算不错的了。但是由于建筑物的阻隔光线不好，江诹接过一个塑料袋子，抵着顶上暗黄的灯光认真挑选，林韵常带他逛超市，买水果，按以前他会看也不看一眼扔进袋子里，毕竟高级水果店入场费就480，里面的东西都是精挑细选过一遍的了。
而现在不行，他不能忽视买回去小贴纸上盖住的小黑点，也不能顺从心愿想买什么买什么，想买多少买多少，他不是富二代了，他身上只有五十块，不知道要撑多久，要小心着花。
五个大橘子挑得差不多，江诹提了提，大概一斤半左右，又多看了一眼，发现右上角似乎有一个更大更好的，正想拿，指尖却碰触到一只手，那只手把橘子拿走了。
江诹抬眸，眼前的眉眼算是熟悉的面孔，他一周内见过这人三次，现在是第四次，又是那个小偷。
他的肩离这人大概一个拳头的距离，靠得不算近，也不算远，只是在这小偷俯身拿走他这边的橘子时，他离得更近，对这人的长相看得更清。
五官是偏柔和的，密长的睫毛下瞳仁是深棕色，鼻梁很挺，下颌锋利，眼尾的弧度恰好，嘴角勾起，他在笑。
江诹有一瞬间怀疑自已看错了，这与之前对这人不近人情的评价不相符，他眨了一下眼睛，发现他确实看错了，那是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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