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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错即是对


许文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冲动,在喻忆拉开教室门时慌张地小跑起来,好像他推开那扇门就摆渡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但她对那未知的世界了无兴趣,因为她握住门把手转身的那瞬,那个并不算黑暗的走廊里竟诡秘地只剩下那个高大瘦削的身影。下了课的同学去哪里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在她的眼睛里。待到眸中逐渐复原了四周的景象,她才有些怔怔地回到位置上收拾东西。

        “我以为你有问题要去问老师呢。”许文昔回去的时候,发现顾苏还坐在那里。

        “……没什么。”

        “原本想着你叫住老师的话,我就过去找你们,刚好我也有问题要问……话说回来,那你追出去干嘛?”顾苏依旧饶有兴致地搭着话,桌上搁着一份论文资料,她的手肘压在上面。

        许文昔不想跟她刨根究底地进行心理盘问,很想甩出一句“关你屁事”,但又忍住了。“小苏,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了……”说完,她瞟了眼手机,作出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来,逃到教室外去了。

        出门的那一刻,手机便像一个被丢弃的玩偶,叫她塞进书包里。她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与顾苏之间究竟算是哪门子友谊。往东面瞧去,她清亮的目光穿过镶着红砖碧窗的楼栋,坐在了辅导班最后一排的位子上。

        六年级那时候,她们不过是上着不同小学,机缘巧合分在同一班辅导教室里的小女孩。十几岁的孩子,目光肯定要比二十出头的孩子更加清亮,或许是由于二十几岁已经羞于被称呼为小孩子。许文昔听同桌说顾苏的小话,“……文昔,你不知道,她期末的时候没有发到奖状,自己偷偷去老师办公室要的……”

        她信了这些话,但稍稍觉得有些可怜和同情。在孩子眼里,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情与人,都可以不必搞到撕破脸皮的程度,她觉得做普通朋友总还是可以。

        初中都没分在一个班里,到了高中却硬做了两年同学。高考之前,她只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没有和顾苏分到同一个考场,也因此,她为班上那位性格古怪但成绩很好的男生感到同情。说是同情,不过是伸不出援手、站在不相干的地方观看一切的造物主视角上的虚伪。这件事,是她事后得知的。

        “文昔呀,你看看,这同学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忙才对。本来都和公司那边说好了的,只要他肯帮忙,在考试的时候稍微挪下胳膊,让小苏借鉴一下,这个实习和这笔助学金就都是他的了……唉,但这世上就是有太多不知好歹的人……这可是关乎小苏人生历程的大事,他多少应该知些轻重的……”

        顾苏的妈妈坐在办公室里,和许文昔念叨着,似乎这是一件阻碍人类历史进程的里程碑式滑铁卢。她那时候心里想的是,那位男生绝对是要比顾苏妈妈更知道轻重的。

        “……这就是老天爷不长眼,如果小苏前面坐的是文昔该多好啊……”许文昔后面都没怎么听进去,因为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狠狠震颤了一下,并不自觉地把思绪拉到想象自己如此处境会怎么样,结果是她一个镜头都不敢设计,只把眼睛盯着办公室窗户上那株君子兰,看它在阳光里摇曳着身影,并庆幸自己没有被这影子给遮住了。

        她不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她更不喜欢人拿利益去交换感情,所以她恨与顾苏之间的这段情谊。自从那个实习和那笔奖学金拿到手后,她居然诡异地开始觉得自己在顾苏面前低人一等,必须要百般讨好才能维系这段风烛残年似的感情。

        但这种诡异有一个前提条件,她需要在家里,准确来讲,是需要她父亲在身边,这样才能时时提醒她,不至于忘了这段恩情。她是个孩子的时候,不懂得人情世故,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但这笔钱就像是一道分水岭,电视里都是什么磨难让主人公成长成一个负责任、敢担当的成年人,在她这里却是金钱。

        她每每思及此,都像是在观看电视剧,因为她觉得这更像是别人的生活,任谁谁的,但不是她自己的。荒谬的是,虽然不像她自己的,却要她去一力承担。也许,就是在这个担起金钱重担的路上,她渐渐长大了。

        她开始被迫学着记住顾苏的生日,开始被迫记住在顾苏学习上有困难时挺身而出,开始在心里暗自种下荒诞离奇的种子,它萌生出丑恶的芽,攀岩到她父亲的身上。

        “大过年的,你去超市看看给小苏买点什么爱吃的、爱玩的……记得别空着手就去了,也别给人小苏买什么烂贱的小玩意儿,人家根本就看不上……”

        她思及此,觉得无比痛苦,精神上的痛苦烙刻得久了,甚至引发了生理上的不适,觉得阵阵头痛。她只记得,那个人从未问过她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他不喜欢她在家里做手工,她现在竟已记不起来自己原来是想做服装设计师的。

        他不喜欢珠玉这类小玩意儿,美其名曰“稀巴烂贱”的东西,可看到顾苏送给她的小珠串时,却道“你们女孩子总喜欢这类小东西啊”。她实在气不过的时候问过他:你怎么从来没有问过我喜欢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笑着,用着惯用的想要蒙混过关的伎俩说道:那不是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她没有再反驳,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再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发现那些红墙碧窗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模糊,仿若天宫楼阁一般缥缈朦胧了。尽管双目不再如小孩子般明亮,但泪水好似从未受其影响,仍旧清亮如月。或许,她与顾苏原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即便不能交心,也并不会有什么厌恶,一般人对于浅交情的半陌生人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恶意的。

        但这段被拉扯得足够无奈的绸缎,早已失去它该有的光泽,上面的绣样也被扯得变了形状,再经风吹日晒雨淋,鲜艳的颜色褪去,整个活脱脱像是一张放大的鬼脸,它应该待在那种久无人居的空房子里,上面沾着许多灰尘和蛛丝。这种令人恐惧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任任何人来评断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不知这样想了多少次,但可惜她的想象微不足道,并没有收回原样的魔力。

        以前有人和他说,真实地做自己太累了,她一直很不理解。她觉得,就这么一个自己,活着,存在着,就是一件自然的、生动的、轻松的事情。反而是,要处处更换面具,参加一个个无聊的假面舞会,才会让她觉得疲惫不堪,她一直不是个做假面公主的料。

        那些从嘴角溢出的裂痕,不能叫笑。如果被视作笑,这是理解者的不幸。如果不被视作笑,又成为行为者的不幸。所以说到底,这个裂痕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使得这个裂痕存在的场景、推动它生成的人,也都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这么多的正人君子,要如何面对这一道德上无可修正的错?很简单,只要将错的视为对的,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只有小孩子才会觉得,错的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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