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悍勇
贺峋离开展馆的时候忘记告诉秦觉,秦觉给他打来电话,他已经到家了。
秦觉说他在离开前见到了秦真,她过得不错,虽然依旧穿着朴素,身上佩戴的也只是简单的一些银饰,但从内到外透出一种自信的气质,还有经过岁月沉淀过后的稳重。
与她交谈的几位摄影师都是圈内的大拿,他们在讨论着入行的新人里哪些是有天赋的潜力股,哪些人一看就走不远。
很明显,能对小辈评头论足是他们的优越感。
秦觉笑说,或许当年他们也曾经被人这样谈论过,只不过后来就失去了谈论的价值。
虽然只是玩笑话,但贺峋想,他的语气里大概也是有些可惜的。
这通电话并没有维持太久。
贺峋放下手机,有点木然地看着天花板。
其实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灯没打开,窗帘还保持着薛文青今早走时未拉开的状态,紧密地笼罩着透光的窗户,房间里一片昏暗。
这是一个很好的放空的环境,但不知怎么,那张《悍勇》尚未经过他的同意,就闯进了他的脑海里。
一切都还是那么的清晰。
他所谓的继父坐倒在地,惶恐地往后挪着,直到撞上了阳台的栏杆,无法再后退。
他的母亲蜷缩在客厅的地板上,双手护着头,身上都是拳打脚踢的痕迹。眼泪流过坑坑洼洼的粗粝皮肤,她的嘴里不断的,痛苦地求饶着。
冯山抓拍到的就是怒发冲冠的他。
他的眉毛皱得几乎要竖起来,怒视着地上颤颤发抖的人,手上举起的菜刀,随时都有往下砍去的可能。
记忆突然跳跃到很久以前。
父亲去世的第三个月,他的母亲改嫁。别人都说她是个能干的寡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搭上了有钱的县城人,把自己嫁出了这条村子。
贺峋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县城人名叫余克刚,其实是个外地人,原本是他父亲的工友,也在他们这边的林子里守林,可是干了没多久,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发财的路子,就离开了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地方,上了县城。
后来贺峋偶尔会听他父亲提起他,但话里行间都是不屑的语气。
再见到余克刚就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他是人群中穿得最为得体的人,七月的酷暑,他穿了一身黑,黑色polo衫,黑色长裤,有种开发商和暴发户的派头。
其余来他家帮忙的男人,大多是光着膀子,大剌剌地在女人面前露出黑不溜秋的皮肤。
好些大叔大妈围着他转,想要把家里的女儿介绍给他。
可小孩子的直觉总是要比这些虚荣贪财的大人们敏锐一些,他那时候就已经嗅出余克刚人皮底下隐隐涌动的不对劲。
他不喜欢余克刚看他母亲何采的眼神,怜惜占了一成,其余九成,他那时候不懂,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蠢蠢欲动的坏念头。
余克刚去他家一连去了一周,贺峋曾经私底下暗示母亲赶他走,但无法言明他哪里做得不对。
这样无道理的要求,显然没有引起他母亲的注意,她当时光是从悲伤之中强作精神起来就已经花光了全身的力气。
再后来,他像往常一样上学,只是没有人再在半路上等他,敲他的头。
余克刚便像是幽灵一样,不知何时潜入了他的家。
他们刚结婚,余克刚就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他要把何采接到县城去,可是不能带上贺峋。
一是因为他是初婚,是正经出身,不想让邻居们知道他新娶的老婆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他是干大事业的人,传出去不好听。
二是他和何采是新婚燕尔,不希望身边跟着个拖油瓶。
但是他也承诺,贺峋可以一个月去他那里一次,余克刚会对外宣称他是远房的一个侄子,在县城上住宿学校。
贺峋是第一个不同意的,但除了他以外也没人提出异议了。
他的爷爷奶奶都默认了余克刚的提议,他们也不想自家孙子当了别人家的便宜儿子,再说,余克刚开出的抚养费,还不少。不单止可以支撑贺峋的学杂费,还保证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开支。
何采走的时候,贺峋正好四年级开学。
他恨他的母亲,那时候的他并不懂,他含泪离开的母亲内心有多少的不甘与隐忍。
她的丈夫死了,只会做农活的她根本养不活一家子人,这样的选择,对于谁来说都是最快速最有利的最优解。
后来几年,因为赌气,贺峋都没有去过他们的新家,他给了这对夫妇充分的自由。
于是他们悄无声息的,给贺峋生了一个弟弟。
他第一次见他所谓的弟弟,已经是上初中的时候,他到县城的中学去报到,不情不愿地被爷爷带去了余克刚家。
他那个两岁多的弟弟余鑫,扒拉着何采的裤子,口齿不清地喊着哥哥。
那是贺峋第一次觉得,何采虽然还活着,但是他却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后悔,自己过去的三年里,没有做过任何的挽留,而且还抗拒他母亲的接触,所以才会把她越推越远,远到,她好像不再想要努力回到他的世界。
所以,从初中开始,贺峋变了个人。
在没有能力反击的时候,他学会了接受现实。
年幼的灵魂总是在私底下倔强。
每个月的月末,他都会把自己的月考卷带去余克刚家里。他把自己的成绩稳定在全级的前十名,攒上这么一份尊严,他才敢到那个压抑的地方去。
否则,他很难找到坐在饭桌椅子上的理由是什么。
初中三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在忍辱负重。但其实他看得这么重的尊严,他看得这么重的成绩单,在余克刚眼里根本算不了是什么。
余克刚会明里暗里地打击他,扯一通读书无用论,再顺便吹嘘一番自己就算是初中文凭也能混得很不错,买车买房,在这个小县城应有尽有。
何采一开始还会当着他的面辩驳余克刚几番,说明读书的重要性,但是这时候余克刚就会脸色忽变,嫌弃她是个女人,并不懂外面世界的运作方式。
后来余克刚再说类似的话,何采已经不会再多言,只是眼神闪烁,先是看看他,再看看余克刚,眼里总有说不出来的话。
贺峋发现他作为儿子,总是迟钝的。
发现何采身上有被打的痕迹时,他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杏城的夏天总是炎热的,要是在村子里到还好,有好些山峦庇荫着,早晚的时候都会传来凉爽的山风。
但是在县城不一样,家家户户都要开上空调才能防得住无孔不入的滚烫暑气。
余克刚是个要面子的人,每次贺峋去到他都会让何采安排好他喜欢的菜色,凡事做到尽善尽美。夏日开空调,冬日开暖气,将他照顾得很好。
余克刚愿意做这些,愿意让贺峋每月去他家一次可不是真的因为想要真心想对他好。只是因为,他享受这样的“慈父”形象。
他每年过年都会回到村子去拜访贺峋的爷爷奶奶一趟,他巴不得在这之前贺峋就已经做好了宣传工作,将他为人善良、忠义的形象传到人尽皆知。
所以当贺峋去到他们家,发现这么热的天里空调没开,而何采又穿着一件长袖薄衫的时候,他深感不对劲。
恰逢余鑫要上小学,领着余克刚出去买新书包新衣服,贺峋才有了这么多年来和何采单独谈话的机会。
何采的背上、手臂上、大腿都是淤痕。
就算她在怎么解释这只是不小心撞到才受的伤,贺峋心中也早已有了定论。
正如余克刚喜欢做表面功夫,他本身这个人,也是虚有其表、衣冠禽兽。
从何采啜泣的口中,贺峋才知道,余克刚的脾气很暴躁,稍微有事情不顺心就要打人。他很狡猾,每次都是暗地里打,在余鑫上幼儿园的时候打,打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贺峋第一反应是让何采离婚。
但正如当初结婚对她来说是最优解,现在离婚就是最恶解。
大儿子读高中、小儿子刚上小学,无一不需要用钱。再说了,她现在离婚,只怕也是回不到村子里去,比起这个,她更宁愿忍受余克刚偶尔的拳头。
贺峋骂何采懦弱,但同时也是在鄙视自己的无能,甚至脑海中还会浮现出“她活该”的念头,来弥补对于“无能为力”受到的打击。
他无法和余克刚硬着刚,于是去他家去得更勤了些,从一个月一次,到一个星期一次。
他想,他在的时候,至少他母亲不会受到折磨。
他高中的每个寒暑假都在打工存钱,他想要到外地去上大学,带上何采,带上余鑫。大城市的机会多,何采可以找份工作,有他的奖学金和何采的工资,要供余鑫读书应该不算太难。
可这样的算盘还是被余克刚打破,他们的计划被余鑫告诉给了余克刚。他大怒,不再掩饰自己的暴戾,当着贺峋的面对何采进行了家暴。
那是贺峋第一次正面和他起冲突。
余克刚放话,他绝对不会离婚。如果他们敢再动离开的念头,他保证动用他的一切关系,让他们死在高速路口前。
他甚至不允许贺峋考到外地。
贺峋扬言要去报警,但是余克刚根本肆无忌惮。何采知道他的人脉,担心他连大学都没法考,将贺峋劝了下来。
何采让他到外地读大学,他是可以逃得开,但是等他逃走之后,所以的风险都会落在何采头上,谁又能护得住她。
贺峋被彻底地困在了这个小地方。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所有的老师都觉得他疯了,以他的成绩,他本来可以去北城,去云城,去更加广阔的地方,结果却只上了本地的体校大学。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去见余克刚。
门打开,何采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余克刚手里还拿着破碎了一半的料酒瓶子。
手上令他耻辱的录取通知书,
一直无法面对的,懦弱的自己,
多年来压抑着的怒气,化作了一团火焰,从他的心脏中猛地冒出。
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双目如同丧失理智的修罗。
每朝余克刚走前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离解脱更近了一步。
无意间看到了对面的闪光灯,他才发现,对面的楼道上站了一个人,他放下摄影机,笑容里是诡异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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