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逃离
十一月渐有秋的意调,辰光开始变短,五六点时浮云一空,夜晚就是个月白风清的怡人良夜。
江河轻跳抬手,篮球呈抛物线划过半空,最后命中篮筐。他转过身,朝在旁观看的林茶递去一个雄性求偶时的炫耀笑容。
林茶回给他一个微笑。他的笑很特别。无论他心里蓄着多少坏事情,但旁人一看他笑,就都觉得这个人一定天生乐观,什么都看得开,什么烦恼都没有。
江河由着篮球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坐到林茶身边,等他给自己拧水瓶盖,一边天南地北地闲扯,不知怎的就说到了严明律与林茶的关系:“大家都说他偏心你,你觉没觉得?”
“没觉得,我和他又不熟。”
“你迟到他都没骂你呢!”
“可能那天他心情好吧,这不能证明什么。”
江河了然地噢了一声:“我就说嘛,严明律怎么会跟谁偏心,他看谁都不爽。”
“回去读书吧。”林茶站起身。他们约了一起学习,学了才三小时江河就喊累,林茶只得陪他下来打了一会儿篮球。
距离分手的那夜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纷沓的思绪渐逐沉淀。林茶还是很难睡着。睡眠就像个精致的瓷器,他要护着它过独木桥,到达悬崖彼岸的梦境。
在入眠前的孤独清醒时分,他会往回把事情仔细想一遍,然后会发现他一开始同意江河的追求,确实是想气严明律的。严明律有除他以外的感情经历,他为什么不能有。
接着林茶就会后悔当时赌气答应了江河。江河是个轻佻的人,性格逗趣,照理该是喜欢蒋哲那一挂也很爱闹的。林茶书卷气重,江河该只是图他一张脸。两个人都没真感情,凑一起打发空窗期。这项认知令一向较真的林茶有些不舒服。幼稚,小孩子过家家。
江河甚至不知道他嘴里念叨不停的,正是他最大的情敌:“操,明天又轮到生化,每次那尊煞神翻名册我都帕金森发作,头发丝都能抖出幻影。我怕死他点名了。”
他说着将手搭上林茶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不过小茶,你就不用怕了,他问什么你都答得上来。”
回图书馆的路上会经过医学楼,林茶仰头看一眼严明律办公室的窗口。不会亮灯的,这么晚了,严明律已经下班回家。
那样空阔的一个家。
“他不会点我名的。”林茶重新看向路前方。
“怎么那么肯定啊?”
“我已经回答过很多次问题,他不会再点我起来的。”
即便是授受知识,他也不会再同自己面对面地说话。今天导修课上他提问题,不也只换回不着眼的公式化答案。
是不是从来没动过真感情,才能放得这样又干净又快,还带着一丝近乎冷酷麻木的决绝。
明天又要见到他。
林茶好学生做了十几年,头一次生出逃课的念头。
他到底没有,而且还是坐在第一排,只是目光钉死了屏幕里的课件,并不去看授课者本人。
但一节大课两个半小时,他有时习惯使然,还是会在严明律讲话时将目光投过去。严明律又总能及时捕捉到他这疏漏的一两瞬间,与他对上眼睛。
只是对视,但林茶全身的血液都加速了。严明律还是挽着两边袖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磁沉的讲话声从扩音器里出来,略微失真,让他的声色比平常更冷。林茶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躲开目光。
他不想再见到严明律,哪怕是这样仓促的一眼相对。
但同一座教学楼,上下楼梯、电梯间或走廊,总容易打个照面。星期五时他提着饭盒跟在江河身旁,打算去学生会的会议室里午餐,严明律迎面就从走廊那头过来。
江河的手那时搭在林茶的肩膀上,见了严明律一时不知该往哪摆。等林茶抖了一下肩,他才回神似的赶忙把手收了回去。
严明律连眼角余光都不给两人,一道听着电话一道往前走。反而是林茶回头追了严明律一眼。
原来他行进的步伐正常如旧地运作着,纤毫不受林茶影响。而林茶却无可自控地失着眠。明明是他先提出的分手,可最放不下的却是他自己。
年轻是这样一件残酷的事。严明律多出他一整段的年龄与阅历,能供他在短时间内消化所有打击,不产生丁点的负面情绪,更没有失眠这项副产品。
他真的很不想再见到严明律,即便后来发现有几件衣服落在了严明律家,他也不想再去拿回来。
他欠了严明律很多东西,第一件是钱。林茶现在开始想象时光机器了,按钮一转回到最开始,他死也不会答应严明律的私人工作邀请,搞到最后欠下这一屁股债。林茶清点过了,逼近五位数,或许只是严明律月薪的几分之一,对他一个穷学生而言已是天文数字。
严明律的生活很快回到了正轨,林茶尝试让自己不落人后。话剧是个好东西,距离公演只剩下一个月,排演密锣紧鼓。江河在追人初期,最勤快,每次话剧结束都来接他。
蒋哲目送着林茶离开,心里惶惶惑惑的,走快两步追上去,低声道:“我还是觉得这家伙不靠谱啊!”
“刚开始不是你撮合的吗?”
“我那时哪知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史!”
“他挺好的,不做男朋友只做朋友,也挺开心。”
蒋哲眉梢一挑,变了脸色:“林茶,你是真的发生事情了。”他语气是百分之百的笃定。
“我没事。”
“没事你整天郁郁寡欢?”
林茶朝蒋哲露出一排银牙,笑得阳光灿烂:“我没事——这样你信了吧?”
他有事,严明律PTSD的另类临床反应,他若想要成长就必须克服的病症。
他要强迫自己戒掉严明律的温柔,把这么些日子的欢乐与温情一键清零,让两人再次回到最开始那不生不熟的关系里去——连敌对的关系也没有了,任何特殊的联系都不能有了。
严明律已经从这烂泥浑汤里抽身得利落,像是要应验林茶的心愿。他说自己想要独立的精神世界,好,他全身而退,丁点痕迹不留。
江河这次带了一朵玫瑰,裹进粉紫色条纹彩纸里,鲜嫩欲滴的像朵刚醒来的梦。“漂亮的花——”他将玫瑰比在林茶耳边,“配漂亮的人。”
从严明律那里中途辍学以后林茶学会的最重要一课,是不要轻易收人礼物。因为这些礼物最后都不是礼物,是捆绑着双方的欠条。
江河将花往林茶眼下又拱了拱:“小茶宝贝?”
“我们还没开始,你别物质投入。”两人的饭都是来回请的。
江河是个单眼皮帅哥,眼睛已经不大,笑得开心时更挤成两条缝,英气全成了傻气:“你担心这个啊?你忘了我是富二代?就算最后你不答应我,我也绝不会向你讨债的,多丢格。”
“其实我……”林茶看着这一张不见眼的笑脸,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收回,在喉咙里游走的另一句先出了来,“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你漂亮。”
天都暗了,他们站在那条松树路旁,香气时浓时淡,橙黄路灯下飞着几只小虫。上边活动室里还在收拾话剧道具,四下一条人影没有。
“你太漂亮了小茶,你就像个洋娃娃,我妹妹天天攥手里那个。”
江河说完忽然俯下身,飞快地亲了亲林茶的额角。
这种亲吻纯纯粹粹是小孩子亲吻一件喜爱的玩具的,但林茶还是发了会儿怔,回过神来更动了点气,连名带姓地直呼江河:“你不要这样。”
江河只是调皮地笑,说对不起,没忍住。
他自来熟到令人发指。林茶每每和他相处都很不舒服。
林茶连择偶偏好都被严明律塑了形,只喜欢他那样冷的,心里藏着多旺一团火,都不从皮表泄露丁点热度。
但当着江河的面他很难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是饭后回到家躺床上发的文字消息:对不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
然后他把手机扔到一旁,不想去看回应。失恋原来是这么糟糕的一件事,林茶只觉整个事端都变成了一团乱麻,把无辜的人都牵扯进来。现在的他艰苦困难地解着这团麻烦,捋清条理脉络,将所有零件还原。
严明律严明律,全都是严明律。
他这一路成长已经道阻且长,命运又总是给他安排一座一座的山去翻。
他坐起身,决定自己需要一个完全脱离严明律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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