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叁章·朝来夕往之花（八）
我绝对没认错，那就是忍冬尼姑，绝对是忍冬尼姑没有错，但她却一反常态地收起温柔的微笑，板着脸，一步一步往前走。她身后跟着好几个阴阳师，看服饰都是天权院的，不断地问着她问题。
“忍冬大人，时隔多年，您终于回来了，请问这样的天气究竟是什么情况？”
“忍冬大人，请问您有对策吗？请尽管吩咐，我会马上吩咐其余人去办。”
“忍冬大人不好了，朱雀门的结界有了裂缝，这是不详的征兆吗？”
“忍冬大人……”
忍冬尼姑没有回答他们，而是沉默着离去，那些人没有放弃，继续追着忍冬尼姑问东问西。
“那，真的是忍冬尼姑吗……”义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认真的样子也好可爱……”
完败，我被他这幅不正经的态度完败：“等等，问题好像不在这里吧，大难临头了还惦记着恋爱，重点分明是忍冬尼姑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那谁知道呢，大难临头了，赶紧想想办法怎么躲过去吧。”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六花姐姐他们怎么样了，还有这些日子一直都不见踪影的铃真也，听说他回阴间——也就是鬼界了，希望那里没什么事吧。以及，北桥前辈，因为这次还有阴阳寮加入，所以作为妖怪的北桥前辈不便出场。但是……
但是，幸村去哪了？自从来了玉衡院就没再看见他了，不是说瑶光院要和天枢院一起过来的吗……难不成他被调走了？不是吧？
这时候，屋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所有阴阳师都赶往那边，我和义也赶忙出去查看情况。
只见离我房间不远的地方，残留着一片焦黑的泥土，还冒着气。其中有个阴阳寮的阴阳师瑟瑟发抖着说道：“你看……大家早就说过，平葵府被妖怪诅咒了，方才有一道雷电把这里劈成这样了！说不定就是因为平葵府，平安京才变成这样的啊！”
那人身边一个平葵府的愤怒了，揪着他的领子骂道：“你这家伙刚才说什么！都是因为你们阴阳寮瞎散播谣言我们才被抹黑的吧！”
“什么叫散播谣言？”人群中有个人继续说，“分明就是阐述事实。妖怪与人类难道不应该和谐共处吗，你们平葵府却一意孤行屠杀妖怪，甚至还妄想封上阴界大门！”
人群开始骚动，大家此时心情都不好，又出于气头上，火药味儿越来越浓，这时候，对面的人群散开，一个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掩盖不住脸上愠怒的表情：“都在做什么！有争吵的时间，不若去继续占星，倘是有了结果，再来此处议论！”
我前面一个阴阳师吓得脸色都白了：“忍，忍冬大人……”
人群逐渐散开，忍冬尼姑看到了我和义，对我们笑了一下，义被这个微笑打败了，拉着我屁颠屁颠跑过去：“忍冬尼……忍冬大人怎么在这里呀？”忍冬尼姑只是笑，周围的人看我们两个跟她那么熟悉，都躲着走。
“请不要这样，我不过是一个小尼姑罢了。因为近日京中不详之事剧增，最后清乐和荣去了东秋寺，把我叫到这里来了……”忍冬尼姑十分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轻，“我还在想，在平葵府中会不会遇到义大人。”
义嘿嘿一笑，把对她的称呼改了回来：“不过，忍冬尼姑你居然是平葵府的阴阳师，好厉害！”
“诶？荣没有和你们两个说吗？我的事情？”
我摇摇头：“荣小姐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和我们分享重要的事情啊。”
“唔，真讨厌，我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呢。”忍冬尼姑为难地四周看看，最后邀请我们到她的房间细讲。
原来忍冬尼姑先前是平葵府天权院的阴阳师，荣小姐刚刚加入平葵府时，就是她处处关照荣小姐的。由于忍冬尼姑温柔又没有脾气，长得也漂亮，经常被其他阴阳师欺负，荣小姐便会保护她。但是后来不知怎的，她得罪了源少太政官——就是源少中将的哥哥，她为了躲避源少太政官，便离开了平葵府，出家为尼。
事情讲完后，我便识趣地离开了，留义和忍冬尼姑独处一会儿。
我坐在房间外的缘侧上，望着天空，心里蒙上了和天空一样的阴霾。原来忍冬尼姑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啊，真可怜。为了守护平安京，她不得已再次回到充满恐怖回忆的平葵府……好吧，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不能懈怠。
“呀，南止。”
忽然一双木屐停在我跟前，我抬起头，庚罗姐姐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变漂亮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啊，当然没问题。”
庚罗坐在我身边，轻轻撩起头发，别在耳后，轻轻地笑：“明明没过多长时间，但是感觉南止妹妹你变漂亮了呢，是错觉吗？”
嗯……那大概是错觉吧，我要是真变漂亮了，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但是我没这么说，我以为只是庚罗的客套话。
庚罗撑着头，向我抱怨：“哎，也不知道承治怎么样了，是我喜欢的男生哦。但是在平葵城里考阴阳师的时候，我和承治吵架了，分道扬镳，之后就找不到他了，希望他能原谅我回来吧……怎么这时候……身为医生的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我一下子回忆起平葵城里的事情，赶紧摇摇头，尽量露出一个不勉强的微笑：“没关系的，庚罗姐姐，我会帮你留意的，如果找到承治大哥的话，我会和他讲清楚的，他一定也很喜欢庚罗姐姐吧。况且啊，庚罗姐姐这么厉害，处处为病人着想，正是因为庚罗姐姐是医生，我们才更少不了你呀。”
她愣了一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真会说话。”
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天空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落下来，像是起了一层雾一样，庚罗便向我道别，离开了。我早已习惯了这些日子变幻无常的天气，那么我也回去吧。
我向朝着我房间的方向迈开步子，忽然，身后不知从哪冒出几只手来，抓住我的肩膀、手臂、腰腹，捂着我的嘴巴，将我拖进一个黑洞中去。
黑洞消失了，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义推开房间的门，对忍冬尼姑笑道：“那么，我就走啦。”
待他关上门，环顾四周，愣愣地喃喃道：
“……南止？”
——
我听见了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
我被拉到了一座宅邸内，伸手不见五指。待我眼睛终于可以适应了，忽然听见走廊尽头有脚步声。我吓得躲到一间房间内，但如果将门关上会弄出很大的声响，便只能捂着嘴，坐在门后，忍着不发出声音。
脚步声有些远了，我鼓起勇气探出头，只见一个女性黑影在走廊中慢慢地走着，脚步踩在地板上，在幽静的房间中十分响亮。此时我的汗已经布满了额头，浑身冰凉，颤抖得估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刚要大叫，另一只手便捂住我的嘴，一个少年轻声道：“没事的，南止，是我。”
我一下子便听出了这是谁，居然是铃真也。
铃真也将手放下，看上去也十分诧异，我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话说你怎么在这里？”
“明明是我要问你吧，”铃真也表现得十分无辜，“南止怎么在这里？我刚在那边琢磨事儿的时候，闻到这里有一丝人类少女的气息，我想如果见死不救的话，南止一定会讨厌我的。但是没想到这个人类少女居然就是南止你。”
“我倒是知道了……不过，这里到底是哪啊，我明明在平葵府过得好好的，突然就被好几只手拉到这里来了……”
铃真也看了一眼门外的情况，暂且安全，但仍是不敢大声说话：“这里可是阴界都城空奏城哦。”
“啪啦”的一声，烟花在空中炸开，一点一点消散，空奏城的街市，摆满了小摊，点着纸灯和鬼火。即便是阴天，也不打扰妖怪们继续生活。
铃真也点头：“而方才那黑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啦。”
黑影已经走远了，似乎是顺着台阶上了楼。铃真也告诉我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才是。我自己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两个人便偷偷摸摸来到走廊。我伸手去拉门，但是这时候，上楼的脚步声停住了。
我刚平静的汗毛立刻又竖了起来，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吉村清六道，却忽然发现吉村清六道居然被我忘在阳间了，又一次紧要关头没带武器，差点昏死过去。
好在铃真也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迫，一手打开折扇，另一手搭上我的肩：“别怕，有我在呢。”
被妖怪保护了，还不止一次，我内心十分不甘心，但总不能逞强给铃真也添麻烦吧。就在这时，我猛地回头，便和一张能乐面具贴上了脸，这面具的长发飘在空中，身下一袭黑衣。铃真也一把拉住我的手便往楼梯方向狂奔，能乐面具也不追，就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
“那就是方才南止你看到的黑影，”铃真也边跑边解释道，“别被她触碰到，会沾染上污秽的。”
“啊——对不起铃真也，我太弱了……”
铃真也没说话，只是笑了笑，带着我跑上了楼。在我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的那一刻，却忽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使我摔倒在地，在抬起头，铃真也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幽暗的宅子，和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
我低下头，能乐少女的影子投在拉门上，她在一点一点接近我，嘴里念念有词。没办法，我只能站起身来，朝着走廊尽头跑去。
「喂，你干嘛走啊，陪我玩嘛，陪我玩捉迷藏吧……」
少女慢慢上了楼，我都右手边有无数间房间，一只手从里面拍在纸门上，滑落下去，带着鲜血。
「曾经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她也是白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喘息声，脚步声，奔跑声……我不再顾及声音的问题，猛地拉开一扇门，躲了进去。这是一间存放着娃娃的房间，娃娃有男有女，有贵族也有平民，清一色都戴着面具，天狗、火男、般若、能乐。残破不堪地堆在一起，断肢都躺在地上。
「她把娃娃烧掉了，和我玩了捉迷藏，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啪”的一声，拉门被猛地拉开，能乐面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少女凑近我的脸，问道：
「呐，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瞳孔紧缩，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开始耳鸣。我的手下意识去四处摸索，摸到了一个娃娃的脑袋，是木质的，我咬了咬牙，一下子将脑袋甩了出去，砸在了少女的面具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少女被砸得不知所措，我一把推开她，逃到走廊上，铃真也被声音引到这里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打破了纸窗，两个人破窗而逃。
“啪啦”。
宛如鞭炮一般都声音，天空炸开了烟火，像花一样绽放，很快消散，紧接着又绽放了更多。
我和铃真也跃在半空中，烟花彩色的光芒投在两个人的脸上，我方才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脑中只剩下这样美丽的景色，那一刻，铃真也的眼睛里，也绽开了烟花。
两个人滚落在地上，我在跳下来的时候做了一些防护措施，虽然很疼，但是勉强能动。铃真也站起来问我要紧吗，我试了一下，大概没问题，便摇摇头。
看着我摇摇晃晃站起身的样子，铃真也“噗”的一声笑出来：“南止真是个笨蛋，居然连刀都忘记带，要不是我来了，你孤身一人在这空奏城可怎么办啊。”
谁没事出门带刀啊，我之后还见了忍冬尼姑，义都没带弓，我带刀多不礼貌。我挠挠头，笑了一下没说话。
“说起来，我先前送南止的镯子，还带着吗？”铃真也忽然问道，我撩开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玉镯子，他松了口气：“太好了，不要摘。”这么说着，拿了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在我头上神神秘秘地洒了两下，不过什么都没有。
“这个能掩盖住你身上的人味儿……嘛，毕竟这些妖怪都很机敏嘛。”铃真也说着，突然凑过来，“所以，到底是什么风把南止吹来了呀？”
“哈哈，什么风，大概是阴风吧……”我干笑两声，“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久前说的，走着走着就被几只手拉到这里来了……”
本来以为铃真也又要笑，但他的表情却忽然严肃起来，俯下身注视着我的眼睛：“南止，你是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诶？有么？”我一下子慌了神，对于阴阳师来说，沾上污秽是最可怕的事情，“怎么办，铃真也……请帮帮我，拜托了。”
铃真也笑着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食指点着我的眉心，闭上眼，嘴中念着什么。我只感觉头脑中某样东西被抽出去了，脑袋一下子清亮了许多。他将食指挪开，只见铃真也的手指上飘着一团黑色的雾。
居然真的被污秽上身了。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若是被幸村知道了，不知又要怎的嘲笑我了……
铃真也顺手将那团污秽甩掉：“没什么，不必害怕，只是普通的小污秽罢了。附身容易，除掉也很容易，但一旦沾上，就会被妖怪们视作食物。我估计，这大概就是南止被抓到这里的原因了。”
“哇，铃真也好厉害。”我四下看了看，好像能看见污秽似的，铃真也多次确认了我没有事后，才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南止的眼睛，变漂亮了，像是被神明祝福了一样。”
“……啊？”庚罗姐姐也这么说过我，一个两个都这么说，说不定我真的变好看了？我心中窃喜，铃真也便拉着我的袖子要带我逛空奏城。
一人一妖行走在空奏城的街市上，周边的摊子都点着灯火，半空中飘着鬼火，蓝色与金色的光交融在一起。街道上人山人海，全都是长相奇特的妖怪，也有不少长得像人一样的。吵闹得让人几乎听不清话。听铃真也说，这里常年都像现在这样热闹。那还得了，这场景简直赶上我们阳间的新年庙会了，常年这样？空奏城真的好热闹。
虽然空中的烟花一个接一个，接连不断，但是却始终掩盖不住天上仿佛逐渐朝地面压来的乌云。看来阴界也和阳界一样，被凶兆笼罩了，只是妖怪们可没人那么悲观，依旧享受，又或许，它们压根就不把这凶兆当回事。
“铃真也君，你知道这凶兆是何物吗？”我跟在铃真也后头小声问道。铃真也摇摇头：“惭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说，阴间的明夜城，凶兆并未降临，如果南止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那儿看看。”
明夜城是没有凶兆的？我震惊了，当下，阳间与空奏城都已是乌云密布，三界除了高天原，应当都受到影响，但是为何明夜城就……
铃真也见我这么感兴趣，笑了两声：“走吧。”
“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的呢？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带着我行走在街市之间。与各样的妖怪擦肩而过。长着鱼或马脑袋，走相滑稽的、穿着歌舞伎服装，与人类少女别无二致的、体型小巧，仿若老鼠的、体型巨大，仿若黑熊的，甚至还有在天上飞的。空奏城的一切都好似幻境，走马灯一般地在我身边闪过，无论是金黄的灯笼，幽蓝的鬼火，还是琳琅满目的铺子。
人声嘈杂。
我闭上眼睛，只是往前走着。
等我睁开眼时，已经出了空奏城。离开了市井，来到城外，没有了灯光，甚至连月亮都没有，世界立马漆黑了起来。此处的郊外与阳间的别无二致，几棵光秃秃的树立在一旁，不远处有条河，一座木桥连接两岸。这里天上的乌云要薄了不少，两个妖怪妇女在河岸边洗衣，还有一个女子，头发挡着脸，站在桥上，静静地望着河流的尽头。
“您好，”铃真也率先上去打招呼，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我是从空奏城来的，名叫铃真也。请问前面可是明夜城？”
女子转过头，看着铃真也，没有回答，便望向另一边——桥的另一段，此岸的对面，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少年个子高挑，血红色眼睛，黑发轻盈地飘在腰间，可以看清之间还有红色的发丝，以及脖子上那一圈黑色的印记。
“你终于来了。”少年微笑着开口。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不是我在八岗山救十二耀姬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妖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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