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三见陆深(二)
他这时正在我家,像个猴子一样从梯子上爬上爬下用竹篓把瓦运到地面,我则负责把竹篓里的瓦捡出码成堆儿,中间环节本应由父亲来完成,这是一个相当吃力的活儿,但陆深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一任务,我想他打的鬼主意肯定是完事后在我家大吃一顿,有时父亲和母亲除了用吃的招待他,还给他些零花钱,这可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待遇呀!
陆深,走,去歇会儿吧!被太阳晒得流油了。父亲猫腰从房顶下来,脱掉手背满是破洞的手套,拍打了几下扔到台阶上,四周的灰尘噗地扬起来,手套破的洞本来在手心,但被父亲换到了手背。
陆深没有跟上去,他走到我身边站着不动,有种俯视一切的架势。你这样放是不行的,码不了多少就会垮。他用手抹掉额上的汗水,留下几条黑迹,我说你要是行,你就来码。他眉毛一挑,踢了旁边碍事的竹篓一脚,竹篓在他右脚蜻蜓点水般的碰触下飞出很远,撞到地面的石子翻身落马又滚出很远。
意外意外,这完全是意外,你快去把它捡回来!他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敢惹他,别看他人小个子矮,力气大得惊人,只得乖乖去捡回了竹篓,捡回竹篓后我发觉他已将我辛苦半天的工程全毁了。我跑进屋,背着母亲从水缸里舀了大半瓢冷水,一口气喝完。凉水进肚那叫一个爽呀!我偷喝凉水是陆深教的,他时常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确,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生病,感冒他从来用不着打针吃药,流几天鼻涕自然好。
走到门口我听见他奶奶沈老婆子在叫他,他埋着头,黑色的脖颈暴露在阳光下,围围转转把瓦摆成了一个很大的圆,圆上加圆,逐层递减,的确比我之前码得要好些。你奶奶在叫你呢!我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滴汗越过眉毛直接跳进了他的嘴,哦,别管她,她喜欢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就让她多叫会儿吧!他撇撇嘴,垂下眼,天天叫,真烦。瓦被他弄得咯咯响,谁叫你有事没事总喜欢到处跑?你奶奶还不是担心你吗?其实说他喜欢到处跑,我自己倒没怎么觉得,也是听村里大人说的,刚好派上用场。
陆深,你奶奶在叫你呢!母亲拿了两个煮好的嫩苞谷出来。看见鲜嫩的苞谷,我的口水不自觉流出,要知道,现在还未到苞谷成熟的时节,这是父亲几天前去低山的二姑家带回的,一共也就带回来六个,现在竟然要分两个给眼前的这个家伙,甭提此刻的我有多生气了,火冒三丈、七窍生烟这样的词实在太小儿科。陆深也不客气,伸出两只脏兮兮的手变把苞谷接了过去。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觉得有一张骨瘦如柴面目可憎的脸在对着我笑。
他走后,母亲找我说话我不理,叫我做事我也当做耳旁风。我说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再这样,小心我揍你!母亲很气愤,她越是这样说,我越发发了狠气不理她。结果饭没吃上倒是吃了顿竹条。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恨上陆深的。
在我挨打后没多久,陆深又来了。去,陆深来找你玩呢!母亲说,他是来要苞谷吃的,我不去!我不和他玩儿!他见我不理他,就慢慢晃出去找我父亲。我一个人待在屋里生着闷气,耳朵却关注着窗外一丝一毫的声息儿。
叔,瓦都下完了?下完了,今天还真多亏了你呢!今天还盖吗?我终于憋不住,贴着窗户眼儿往外瞧,陆深正对着我,但注意力全在父亲身上,他看着父亲用斧头沿着画好的墨线把木材削平,这是用来做檐上横梁的。陆深背后的天空蓝得彻底,不着一丝一毫杂色,空中现出月亮的轮廓,他单薄的身子仿若嵌在空中。那种距离,无人可以到达。
不盖了,天都要黑了,明天再盖,父亲说。天气预报说后天就要下雨!那您要抓紧时间,我知道这准又是他在胡诌,因为他家根本就没有电视。
喂,你听谁说的,后天要下雨?我发觉自己答话了,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听我家隔壁电视机里说的,那还不准?我走到门边上面对着父亲和陆深站着,那你是听的省里的还是市里的?省里的一般不准,我说。他大概是被我的问题难住了,愣在原地半天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很小声地说,我听了武汉、重庆、长沙三个地方的,都离我们比较近!
那还算近?已经很远了,我说,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三个地方离我们这里究竟有多远,此刻的我只想出出风头。不出我所料,陆深果然不再说话,一时间只能听见斧头劈在木头上的声音和草丛中聒噪的虫鸣。
我心里不是滋味,垂着脑袋走进屋里,母亲在洗衣服,也不理我,我想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是啊!不就是两个新苞谷吗?等再过两三个星期,我们自己种的也能吃了,就不是稀奇了,不就是两三个星期吗?等两三个星期也就可以了啊!可我偏偏要惹出这么多的不愉快。我忘了我没吃饭,我也忘了那两个新苞谷,我听见陆深说他明天再来帮忙,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陆深照常来,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早饭,母亲问他吃过早饭了没,他说已经吃过了。母亲说还吃点吧!他没有拒绝,实际上他吃得比我还多。你妈做的饭真好吃,比我奶奶做的好吃多了,你不知道,她每次放盐恨不得把整包盐都撒进去,说多吃点盐经得住饿。老辈子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常听人说老辈子没什么吃的,多吃点盐就可以少吃点饭。陆深嘿嘿一笑,你把我奶奶的话全都学来了,你们都说老辈子,到底谁是老辈子啊!我说的老辈子是老辈子。我实在找不出话来说,只好胡言乱语。
机瓦的重量比布瓦沉,陆深昨天一次基本上可以提二十来片布瓦,这次提的机瓦只在八片左右,我这次负责把机瓦捡进竹篓,然后提着递给站在木梯上的陆深。喂,怎么这么沉!你放了多少呀!第四回的时候,我偷偷加了两片,陆深一提就发现了。八片呀!不信你数数!他没说什么,咬着牙提着竹篓嗖嗖爬上木梯。欢儿!少放些,小孩子身体还没长好,太卖力气了将来不好,父亲说。没事儿,叔,这点儿不算什么,要赶在明天盖完呢!由于房子的开间小,换的地方又不大,再说我们三个人共同盖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没多大会儿就完事了。
我进屋偷喝凉水的时候陆深一直跟着我,喂,跟着我干嘛?要被我妈知道我喝凉水可就惨了!那有什么,不干不净……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不耐烦地对他说。就在我放下水瓢的刹那,陆深凑过来很神秘地对我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我看见他严肃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什么啊?我放下水瓢,他拉着我就往外面跑。走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长满野草的小路,撒满煤灰的小路,生满青苔的小路,铺满碎石的小路,我们一路跑着,我很少见他这样兴奋。
他带我到他的秘密基地——一大堆枯苞谷杆旁,探着头撅着屁股在苞谷杆中间扒弄了半天,我听见塑料袋的声音。哎,还在这儿,我就说这个地方好嘛!他在我身边的地上盘腿坐下,什么啊!搞得这么神秘。他把塑料袋放在腿上,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解开塑料袋上的结,然后再一层一层剥开,黄色、黑色、白色,解开,打开。黄色、黑色、白色,翻过来。他的每个动作都极为认真,两眼就像看着一个壳上有了裂缝的生鸡蛋。一阵馊味飘过,我转过头时,看见陆深喜悦的神色倏然凝固,脸色像是被冻住了有些泛白。
哎,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呀!我凑过去,两个白胖的苞谷躺在黄黑白三色交汇的光辉里,托在他的掌心。我说不出话,只好缩回身子,尽量看着前面绿油油的苞谷地不去看他,多数苞谷已经开了花,胡须的颜色已变暗,耷拉在绿色的壳上面。是啊!最多不过两三个星期。我看你喜欢吃嫩苞谷,昨天你妈给我的,你一个,我一个,正好!他始终低着头,看着并排躺在手中的两个苞谷,说话也像是鼻孔被鼻涕塞住了不通气。你应该昨天就吃了的。我也怕我奶奶说嘛!随便要人家东西,我看你……他没再说下去。
现在是夏天啊!这些东西都不能过夜,一过夜就会变坏。对呀!现在是夏天呀,我怎么都给忘了呢?他绽出羞赧的笑。
傍晚的时候天空阴云密布,阴云汇集,总共花了不到两分钟,天空黑压压一片,屋子里也伸手不见五指。欢儿,把灯打开,母亲吩咐我,进屋的时候还很亮,怎么转个身就看不见了呢?隆隆的雷声响彻在东边,划过天际的闪电重重劈下来,天与地之间出现亮着的裂痕。不过这仅仅持续了十来分钟,雷声又转至北边,阴云在一分钟内散开,太阳只剩了西边红通通的一片,张着舌头把山脊都舔没了。第二天没有如陆深说的那样下雨,这让我可以断定武汉、长沙、重庆离安居镇还很远,就像陆深镶嵌在天空的单薄的身子一样。
母亲着手收拾房间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房子里的脏乱到了一定程度,她实在看不下去,特别是我的房间,好几天前她就说我房间有股味道,是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不过最近竟奇迹般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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