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一）

记忆中邱永奎永远只有十二岁，他最爱我家后山上那株樱桃树。现在也只多了九年，从他摔掉他父亲邱兴贵的那四个宝贝酒壶开始，他就彻底地走出了十二岁。

        邱永奎是我哥哥，在所有公众场合我一直没有承认，在私下里我也不愿承认。他小时候坏事做尽、恶名远扬，只在摘我家那株樱桃树上的樱桃时，他才被认为是正当的，当然这也归功于我母亲的善良与宽厚，不曾把他偷摘我家樱桃的事讲出去。

        沉梓村的人普遍存在夸大其词的爱好，邱永奎那时已是村里大人教育小孩子的“标杆”。邱永奎以他十二岁并不弱小的身躯，只要爬上那棵樱桃树，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经常压得樱桃树的枝桠好几个月都直不起来，最后有的干脆就佝偻着身躯容忍树下过路人的抱怨。

        我时常站在我家平房顶上看他，只要看到一点儿蓝色或是红色隐藏在绿叶间，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他了，在穿着上，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出色”，花花绿绿，总会让人应接不暇，据说那是他远在县城的大伯的女儿穿过一次就不要的“新”衣服。我想他在那里待那么长时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鸟把屎拉在他头上他也不一定知道。

        有一天我走到树下，发现他正在低声哭泣，我想这样的人真是奇怪，许多小孩子不敢做的事他做了，许多小孩子不应该做的事他也做了，整天疯来疯去就连他爹他娘的竹条子打在身上也不哭的邱永奎现在竟然躲在这里哭。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直接就把刚学会的口哨吹了一遍——很风光地走过。

        邱永奎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小学，同学们都只知道我俩同姓，并不知道我俩还有亲戚关系，在我眼中，他从来就不像哥哥，他会看着同班的女生欺负我，而待在一边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每到尽兴处，还会附和别人给我来个下马威，这样他也可以隐藏在人群中间笑几声。他说他只要一拍桌子，就会把我吓得立马藏到桌子下面大气也不敢出，有同学倒是很配合他，争着抢着叫他试一试，他双手挽起袖子很神气地屁股一撅坐上桌子，对着我却没法说出一个字，于是他就连这种虚无的存在感也消失了。

        邱永奎的作业总是不能按时完成，当别人都争先恐后地把我的作业本拿去抄时，他则坐在教室角落里他的专属座位上吹着口哨，调子悠扬至极，但是作业本刚到我手里，他又会像是筹备了很久似的漫不经心地走到我旁边，“把你作业本给我看一下！”他的视线并没有在我身上，而是观察着周围同学的反应。我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喏，拿去吧！”我一面把作业本递给他，一面用不屑地口吻说道，他匆忙接过作业本，像老鼠遇见猫似的急忙跑回自己的座位上。我想他这样的人，要不是我继承了我母亲的良好品德，根本不会给他可乘之机。

        学校的工友是他的亲戚，按学校规定上了三年级离家比较远的学生就要在学校住读，我们一家对我住读都特别放心，他们在这样的事情上往往做得很干脆，我曾一度认为我是一个被他们踢出去的皮球，但是邱永奎帮我分析说是路程太远在路上不放心的缘故。邱永奎被他母亲寄到了工友家，工友的家离学校也挺远，但是学校另外给他分了一间空屋，邱永奎和他睡在一间房子里，但就在他住进去的几个星期之后，发生了一件令全校师生震惊，让我永远也不想叫他哥哥的事情。邱永奎就是一个连骨灰都已经烟消云散突然又被我们把他的骨灰聚集起来的人，他成了每个同学讨论和相互开玩笑时的话题，同时也是老师们为之扼腕的对象。

        “他，他，平时怎么就没看出来？”

        “什么没看出来，我早就看出来了！”

        “对，我们以后可要防着他点！”

        邱永奎就是这样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我也用这样的话说他，但是心里好像堵了一团东西，倒不出来但又要跟随者别人附和几句好像才对得起别人似的。他倒是没事儿人一般，像个鬼魂似的在我们中间穿梭，但我从不肯让我这样的话被他听见，我不想这样的话传进母亲耳朵里。

        但是后来我发现，邱永奎却不会顾及这么多，因为我发现我在学校的事母亲或多或少的都知道，有一次她提到了邱永奎，于是我以后就特地防着他了。不知道为什么，邱永奎在学校偷工友的茶叶和饼干的事迅速传遍沉梓村，这让他在村里人眼中又黑了一层，以后我见到他，都避之不及，就好像他身上携带着某种病毒，随时都有可能传染给我，同时在我心里也怀着忐忑。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把他在学校的事散布在村里的人中间的事情赖在我身上。

        几天前听隔壁庄老婆子和母亲说起她家菜园里黄瓜被偷的事，“肯定又是邱永奎那小子干的，就是没家教，看他们那个家庭，乱七八糟的！”

        “孩子就是从小就要教育好，她叔也真是，喝醉了酒没本事发酒疯也只会拿家里人撒气！”

        “关键是挣不到钱又攒不住钱，吸烟喝酒是一笔开销，烟差了不行，酒差了不行，这样的人也真难伺候！”

        我听了半天没听出个头绪。“妈，你们说的谁呀！”我终于忍不住问了。

        “你管他谁！做作业去！”我知道她们不会给我这样的问题的答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很难插得进嘴，只好憋着不痛快不再问。

        邱永奎已经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去上课，这还真是让人意外，他在学校总是吊儿郎当，在学习上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是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他从没旷过一节课，甚至连迟到也没有过，我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大病了。有一天回到家，母亲说他转学了，我知道我也快转学了，因为我们这个学校没有六年级。

        邱永奎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就算有人提到他，也只是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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