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初归
隆庆二十六年,冬至
凌霜冬雪,岁末暮寒。
八年光景,诺大的关京城依旧恍若昨日。作为建国以来的都城,本该有着隆隆日上的市铺坊面,鳞萃比栉的楼亭殿宇。可如今踏马而过,所见之景却尽是颓垣废井,人行两三。
整座通城大埠似乎都被这场大雪掩入一片暮色之中。
“将军!你刚从边关回来,立功赫赫,现在陛下将这么小的差事给你,清瑾不服!”
高头阔马背上,一只手掌缓缓抬起,打断了身侧人的粗厚言语。远观其手型姣好,掌纹深刻无杂,根根手指细长如葱丝,可细一看去上面隐约可见层层细茧和新旧不一的刀剑疤痕,雪落其上,顷刻化成液滴,渗进坑痕处。
“不必再说。陛下旨意已下,我们听命便是。清瑾,记住,这里是都城关京!”
“是!将军!”清瑾勒了勒马缰绳,让自己的马偏后方寸,“那现下我们先去往何处?”
“怀安郡王府。”
清瑾面色微紧,脱口而出道,“为何是怀安府?”
“贺微平如今应该做了怀安府的主事人,但其为人肚量甚微,惯爱阴损,幼时常与齐小王爷相交。”
“可”清瑾蹙起厚重的眉峰,倾覆其上的几片雪瓣颤畏落下,“可老将军出门时嘱咐让我们先去容郡王府查问。”
王昭急勒马缰,马惊,前蹄跃起数丈。她面上无甚动容,手上一紧,骏马原地旋转一周,再向前时,只见她挥鞭一喝道,“不必!”说罢,马已奔向远方。
怀安府地处关京正西侧,宅院面积大,但位置不佳,因此,怀安老郡王贺宗寡欢多年,抱屈抱怨。
他是开国功臣,与他同时被封郡王的还有齐果郡王齐鸿,容郡王容牧和宁郡王章洲,府邸分别赐在正东,正南,正北处。当时人人都道关京陛下坐稳皇位都靠这东西南北四位郡王撑着,可一转二十六年过去了,唯一矗立不倒荣耀如初的却只有这幢西侧大院怀安府。
北侧宁郡王府没落最早,那时闹得满城风雨,王昭依旧记得容郡王容牧为了给老友章洲求情跪倒大殿外被人背回府的情景。可即便如此,龙威鹤立,皇命难违。章家百十口性命在那日午时皆归复黄土。
怀安府大门开了,走出一位满面姿容笑意的男子,他眉型偏细,眉尾稀薄,但眼窝深重,鼻梁高挺成尖,一抹薄唇下加持着极罕见的美人沟下巴。形容他‘俊美’却似不妥,此番相貌多少占了个‘奇’字。
据说他的母亲是位异族美人,生子后便被赐死,儿时长相异样为他招尽了调笑。他左侧脸颊有一道不仔细辨认现已辨不清的疤痕,那便是他心内最深的痛处。
王昭未动分毫,直立等待,清瑾见此也在她后侧方挺直站立,但一双眼还是被迎面人的华贵服饰吸引。
淡紫色绸面轻矜外袍下璞玉尽现,腰缠两条浅墨色玉石坤带,碧绿玉石腰佩足有五枚,随着他疾走的步伐,叮当作响,似乎此人并不惜玉,急纳的步履未曾慢下分毫。可清瑾更为生奇的是,如此鹅毛飞雪的冬日,此人这般穿着可不冷吗?
“微平迎驾来迟,罪过,罪过。让王将军久等了。”
飞雪似也凑惯了热闹,跟着贺微平几方言语成团成簇的降落下来,糊了人的眼睛。王昭依旧冷素站立原地,只听贺微平继续道,“听闻王将军前来,瞧我,连外披都来不及穿,失礼失礼。”他的音调高低起伏波动甚大,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掌握不好分寸,而脸上的笑容从方才起就从未变过,就像一副扯着嘴角的生皮黏贴其上,得体,却多少失了些生动。
“陛下派我来查一桩命案。”王昭拱手做礼,开门见山道出来由,言语中更甚清冷无波。
贺微平敛笑一瞬,疑问道,“命案?”
王昭抿唇不语,清瑾接言道,“小王爷,此番我们将军要查的是齐果郡府齐棠小王爷杀人一案。两日前,楚馆内一名女妓身死房内,差官入门时发现齐小王爷持刀躺在其身旁。我们怀疑有人蓄意嫁祸!”
“嫁祸”贺微平此时的笑容更甚方才,挺直腰背,平视王昭道,“王将军怕是不了解关京人事,我们怀安府与齐果郡府早就断了干系,此事我也是刚从两位将军口中得知。本王倒是建议两位将军去容郡府走一趟,那里的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会否参与也说不定呢。”
清瑾不想此人前后态度两色,微怒道,“小王爷!命案轻重不可说,如若小王爷没有证据,还是不要胡乱推诿他人才好!”
王昭抬手拦下清瑾,平静清冷道,“王爷只管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贺微平款了款长袖,双手交叠附于身前,端正神态宛如坐堂王爷道,“也好。”
须臾,马匹奔出西街几里,清瑾回头望了望依旧站在门口的人,颇有微词道,“将军,此人言行怪异,不像好人!”
又奔出几里,只听前侧传来冷素女声,“他无需在你我面前佯装好人!”
“将军,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王昭迟疑良久,终道,“容郡王府”
正南朝阳,古今都道此方位为风水宝地,人杰地灵。当年皇帝亲题匾额为容郡王府的荣耀又徒增千里。来往访客挤满院落,成箱累柜的珍玩瑰宝都会来此地转上一转。至于为何只转上一转,那是因为容郡王容牧桀骜才情,看不上罢了。可这些都是民间传言,有多少可信的王昭却是清清楚楚。
她现在就站在往日荣光的容郡府门前,匾额不在,辉煌不在,留下的只有两扇墨红色大门虚掩着,偶尔似有人声传出。
“将军,这容郡府门外怎么连个守卫都没有,不然我先去叫门吧?”清瑾说罢便要抬腿向前。
王昭伸手将他拦下,低声道,“不必。直接进去便可,他他们不会怪罪。”
可真到了大门前,王昭却只抬起一根手指将门推开一道小缝隙。里面传来熟悉的男声和一个哑嗓的女声。
男声道,“这几日我早晚各陪你在院中转上两圈,大夫说你胎大,胎位又不正,需得时常动一动。”
哑嗓女声轻笑道,“你还未真正做父亲就已经有了做父亲的模样了,等这娃娃出来,可有他受的了”
王昭身形一顿,立时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在紧跟在她身后的清瑾脚上。清瑾看着王昭脸色不对,低声问道,“将军可是听到了什么?与案情有关?”
“清瑾,你先回将军府。我需得再去一趟九司刑理牢房。”王昭低声说罢,转身跑到马前一跃而上。
“将军!”
清瑾高声将王昭拦下,跑到马匹近前,粗厚的眉梢紧拧了两下,疑惑道,“将军不进去了?”
王昭摇了摇头,“不进也知…他们定与此事无关!”
“为何?”清瑾拉住王昭马上缰绳,“将军与容郡府可有渊源?”
“”王昭看着已然空旷的匾额处,轻道,“我曾在这里为奴。”
说罢,鞭抽马身,马惊狂奔消失在转角处。提了几个月的心思,可她终究还是没做好与那个人相见的准备。大雪召召,印白了整条长街。她尤记得那年夜半也是冬日大雪,她最后见到那个白玉轻矜少年慢慢缩小与地上银雪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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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司刑理牢房是关京最大的牢房,不是因为犯人犯的罪大才被关进这里,而是关进这里的非皇亲贵胄不可。
王昭此时肃杀冷面随着一扇扇大门小门的打开,她未缓一步,走近一间宽敞明亮,装景布局可称得上‘华彩’的牢房内。
里面的‘犯人’正在用膳,观嚼食,看进度,是个颇讲究规矩做派的。当望见迈进门内的王昭时,他放下玉筷,兴奋站起迎上前去,脖子上金晃晃的长命锁随之发出清脆的丁零声。
嘭!
“王昭!你发什么疯!”
那人皮薄面嫩,被王昭一拳掀翻在地,长命锁有节奏的丁零声戛然一变,散碎落地。他抚脸怒喝着,可偏生说惯了软话,如今完全喝不出气势来。
王昭上前抓住他的衣领将其提起,还愈挥拳,但中途被冲进来的狱官拦了下来,
“将军不可啊将军,这可是小王爷,您不能动手啊”
“是啊,将军,这可不是能打能伤的犯人,您高抬贵手,呸!是轻放贵手”
王昭勾唇冷笑一声道,“打不得?”说罢,她拖着手中人便走,直到了刑具房,满眼的狠厉刑具都是崭新未动的,看见来人,像是要吸血般,刀尖刃尖都锃了亮光。
王昭对这些再清楚不过,在边塞大营内什么刑具没在俘虏身上用过,什么狠心的恐吓没在奸细耳边喝骂过。可地上那位不同,他是齐果郡王府的独苗心肝,府里唯一的小王爷,连掉块油皮都要被亲娘连哄上三天三夜。
王昭狠厉的拉起他,只听他似被吓破了胆,口中言语混杂,“王昭!昭儿!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容阑的”
“闭嘴!”
王昭厉声一喝喊停了面前人的口不择言。被挂上刑架的人似被吼断了弦,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见王昭从刑具里胡乱抽出一根长杆烙铁,插进锃红的铁锅焦焰内。
“齐棠,你骗我?”
王昭眼盯着洛铁上的亮红,声音微微传出。
齐棠缓了缓才知这是在跟他说话,脱了缰似的吼道,“我骗你什么了!你这个野丫头!疯丫头!容阑当初真是瞎了!”
这话停的十分诡异,也不知齐棠是被突然拿出的红烙铁吓的,还是想到了其他。
王昭此时目光如刀锋,慢慢踱近,不发一语。齐棠汗如雨下,哆哆嗦嗦,嘀嘀咕咕,“一定是贺微平!你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做张做势,假眉三道你竟信他,不信我!你不信我,难道你还不信容阑吗”
“我说了!给我闭嘴!”王昭停下脚步,手中的烙铁已经正当当端立在齐棠的心口上方,只消得一寸,皮焦肉烂!
“啊停!停停停!我说!我说”
“清染!住手!”
求饶和阻止声同时响起,王昭嘴角微扬,缓缓转头看向门口那个匆匆赶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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