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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第34章


“爷,您请上车吧。”

        牛三说完等了小会儿,见没请动人,还以为他是嫌车座不干净,忙用衣袖把座位仔仔细细擦了个遍。

        “我这车专拉洋买卖,都是跟您一样来六国饭店的贵宾,舒服,干净。”

        “我不坐,你走吧。”沈惜言颤声道。

        他脸色依旧煞白,一双红红的眼倔强地望着九爷离去的方向,就好像这样能把走了的人给瞪回头一样。

        “我的爷哎,九爷问我名字那就是记住我了,我今儿要没把您送回去,这回头万一出岔子,还不得算我头上?您行行好,体谅体谅。”

        赵九爷的话是断然不能糊弄的,牛三都快给人跪下了,沈惜言却跟没听见似的,往前直愣愣走了两步,双腿仿佛灌铅般沉重。他见过温柔的九爷,见过威风的九爷,见过发脾气的九爷,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九爷,他一遍又一遍回想九爷方才离去的背影,怎么都无法判断九爷是不是生气了。

        他是说了重话没错,可他并非想像他父亲教训他那样去教训九爷,更非辱骂九爷,他只是想让九爷明白这个理。

        他抓住一旁的牛三道:“我问你,男人和男人可以产生情爱吗?”

        “当然不能,您说的这是什么奇闻怪事儿?”牛三回答得干脆极了。

        果然,是个人都告诉他不能。他确信自己没理解错父亲的意思,不然那么好的苏宴笙,又怎会落得那般下场?不仅惨死河间,死后还要遭众人唾骂。

        正如青鸢所说,九爷是那悬天银月,是供人瞻仰的人物,绝不可以背负这样的骂名。他或许骄纵任性,我行我素,却唯独替赵万钧着想。

        男人的确不能喜欢男人。

        那是他十岁时便懂的道理,九爷如此通透讲理之人,不会听不明白。可九爷若是没生他的气,又为何会丢下他甩手离去,连送他回家都叫个随随便便的人代劳?

        沈惜言越想越觉得委屈,鼻子一酸,眼眶泛起了泪花儿,被白跟他一路的牛三瞅了个正着。

        牛三慌了:“爷哎,您咋说哭就哭了呢?”

        当街垂泪太过丢人,沈惜言带着哭腔大喊:“走开,别跟着我!”

        沈惜言急,牛三更急:“可我得把您全全乎乎送回去啊。”

        “你走不走!”

        沈惜言一把掏出口袋那把没装子弹的手枪对准牛三,直接把牛三吓得撒丫子颠了,差点连车都忘了拉走。

        夜色无情,不解人愁,只道替惆怅客遮掩难堪,做那最后一块遮羞布。

        沈惜言是一路边哭边走回去的。

        恰逢枣树落花时节,月光下满地都是小黄花,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好不凄凉。

        与赵万钧相识,正如沈惜言自己所说,是他从未曾料想过的奇遇。

        起初他只觉得赵九爷是个大好人,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发现自己对九爷过分仰仗,过分想念,心中也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物就要挣脱失控了。他害怕被九爷发现,甚至想过疏远九爷,可无论是去欢乐厅重拾留洋时的快活,还是去清音馆看再多女子,他依然会不由自主地靠近九爷,最后还要装出一副掩耳盗铃的可笑模样。

        这样的自己,好像确实没资格对九爷说教。

        他认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连釜底抽薪都不敢,做了这么多挣扎,不过都是扬汤止沸。

        落入锅里的水,又怎会逃过滚烫的命运……

        严公馆就坐落在几条街道胡同外的地方,在这不长不短的回程里,沈惜言走了他走过的最长一段心路,坎坷又颠簸。

        可事到如今,想再多都已经毫无意义。九爷是谁?是一座城里人人敬畏、手握重权的大人物,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必然傲骨通透,又怎会再与一个出言不逊触到他威仪的小孩儿纠缠?

        沈惜言就再大而化之,再不谙世事,这心里也还是有了数,打今天起,他和九爷之间,怕是彻底断干净了……

        沈惜言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看着它一路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排水沟。

        “挺好的。”

        这样也挺好的,这样就不会再为那点不该有的情思劳心伤神了吧。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汩汩涌出,被沈惜言仰头憋了回去。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又在蜜罐中泡大,年少不识愁滋味,就连眼泪都是金贵的,他还从没为谁这样流过泪。

        沈惜言恍惚回到严公馆,正巧碰见仆人出来灭灯。

        仆人揉着眼睛惊讶道:“沈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沈惜言吸吸鼻子,声音沙哑道:“我不能回来么?”

        “您这是哪儿的话,是九爷中午过来通知我们,说您往后就住在他那儿了,二公子还因为这个跟老爷发了脾气呢,这不,刚刚才去睡下。”

        沈惜言点点头,脚下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好在有小厮扶住。

        “哟,您身上有点儿烫,要不我去叫二公子起来?或者把小玉喊来伺候您。”

        沈惜言甩开仆人的手:“不用,你别管我。”

        说话间还夹了声哽咽。

        他没再回头看仆人,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

        夏虫藏在叶底嘶叫至夜半三更,沈惜言睡不着,心里全是九爷几个钟头前拂然而去的眼神,想得头晕脑胀,只好起身推开窗户才稍稍得以缓解。

        他赤脚下床,把之前誊抄的那堆外国诗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末尾缀满“赵万钧”三个字的十四行诗。

        漂亮的花体字勾勒出莱茵河的仲夏夜,星空下便满是醉人的芬芳,微风夹杂着心上人的气息,就好像在描绘一场罗曼蒂克的梦境。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心里就全是九爷了。

        他把薄薄的纸抱在怀里,坐在窗台吹风。

        一夜人间,窗外的星光灭了,灯也灭了,周遭进入黎明前的黑暗。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浑身热烫燃成一盏幽微的烛火,轻轻摇着晃着就倒下了。

        *

        沈惜言突然病倒,严家上下大清早的乱作一团,尤其是严夫人,就跟自己亲儿子生病了一样紧张。

        严昌平连书局都没去,亲自请了好几位医生上家里瞧病,西医中医都来了,确认并无大碍才略微安下心来。

        只是这好好的人,怎么从九爷府上回来之后不仅发烧,还浑身是伤呢?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严书桥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他握拳愤懑道:“爸,肯定是那赵万钧干的好事,咱得赶紧报警抓人。”

        “胡闹!我看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严昌平被小儿的莽撞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这沈惜言原本就是九爷的人,我们不过是在替九爷照看,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是咱们严家遭殃!”

        “什么九爷的人,他分明是我严书桥的客人!”

        严昌平面色铁青地瞪着不服气的严书桥,把叉着腰的严书桥一下就瞪蔫儿了。

        人是在他严家生的病,严昌平还在想怎么向赵九爷解释赔罪,面前的茶冷了又热,愣是没心思喝上一口,偏偏他这不懂审时度势的愣头青儿子还在这儿胡言乱语给他拱火。

        严昌平烦得不行,将小儿子厉声赶了出去。

        严书桥从书房灰溜溜出来,直奔沈惜言的房间,一进门就听到沈惜言在含含糊糊说话。

        “惜言,你说什么?”

        沈惜言尚在昏睡中,自然没有回答他,他又问了旁边搓毛巾的小玉,也没得到答案,做丫鬟的,哪敢随意凑近去偷听少爷说梦话?

        床前乳白的纱幔挡住了大部分灯光,昏暗中,沈惜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潮红,原本那股子矜贵也变成了病态,瞧着怪可怜的。

        严书桥见不得他昔日神采飞扬的好友变成这般模样,还是在他的地界上,简直让他份儿跌尽了。

        他自责道:“都怪我没护好你,让你受人欺负了,不过我爸怕那姓赵的,我可不怕他,凭什么姓赵就能这么横,姓赵了不起吗?”

        严书桥越说越义愤填膺,候在一旁的小玉忍不住出言提醒:“二少您小点声,当心被老爷听了去,又该罚您面壁思过了。”

        严书桥不悦道:“那又如何?就你这个小玉知道得最多。”

        小玉垂着颈子,躲在玫瑰盆栽后面吐了吐舌头。

        严书桥正准备继续骂赵九爷,却忽然听见沈惜言又在皱着眉头说话。

        “九爷……”

        严书桥连忙问:“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沈惜言眼睫抖动,似是快醒了,又像沉浸在不安的梦中:“我要……九爷……”

        “你要谁?”严书桥瞪大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凑过去仔仔细细听了一遍,确定沈惜言嘴里念叨的人是“九爷”。

        “不是,你要他干嘛呀……”

        沈惜言还睡着,自然不会回答他,但眼角却淌下几滴泪来,把严书桥吓了个够呛。

        严书桥与沈惜言竹马多年,从来只有他这个大少爷嚣张跋扈把别家小孩儿捉弄哭,何曾见他掉过眼泪?

        “成成成,要谁都成,你等着啊,我这就上门给你叫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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