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黑与白形成最鲜明刺目的反差。
沈惜言如同被当头棒喝一般,慌忙蹲下去捡碎瓷片,他垂着头,几乎不敢看赵司令。
赵司令幽冷的声音再次在他头顶响起:“忘了告诉你,四九城任何人,我都能让他消失,包括一个三番两次忤逆我的儿子。”
来自死人的丝丝血腥气恰在这时从窗外钻进鼻腔,沈惜言握紧了拳,锋利的瓷片立刻扎入细嫩的掌心,鲜血顺着手腕落进袖口,沈惜言咬紧后槽牙才克制住,没呼痛出声。
赵麟祥并没有怪罪沈惜言摔了他的药,还弄脏他的裤子,他打开方才那人送来的密信,刚看第一句就皱起了眉,半分钟后,脸上已然遍布阴寒。
他的好儿子赵万钧,居然背着他和洋军火商来往,足有半年之久。
“王进。”赵司令把王副官喊进来,“推我回书房。”
轮椅吱呀吱呀路过蹲坐在地上的沈惜言的时候,赵司令留下一句:“你就跟这儿住下吧,我也好瞧瞧,赵万钧能有多稀罕你。”
沈惜言这才愕然发现,这儿居然是一间卧房,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只是窗户都被铁栏焊死了。
赵司令走后,很快就有个拿枪的人送了创伤药和纱布过来,搁下就走了,半句话也没说。
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很明显,赵司令这是把他彻底扣下了,也不知方才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一定与九爷有关。
沈惜言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手心的瓷片,血瞬间涌了出来,忍着剧痛草草给自己上了药。
他出生便是少爷,哪里受过这种伤,他抬头对着窗边的月亮望了半天,才憋住没掉眼泪。
第二日,因为手伤作痛,沈惜言醒得很早,躺尸般在床上睁眼到日上三竿。
在这深宅大院中,呼救是毫无意义的,若是把那老恶棍惹毛了,说不定还会落到昨天那人的下场。
十年的亲信,他眼都不眨,说杀就杀了。
昨晚目睹的一切,沈惜言只要稍加回忆便忍不住后背发寒。
没过多久,昨夜那个拿枪的男人又开锁进来了,他给沈惜言送了午饭。司令府的饭菜还算丰盛,四菜一汤外加点心,色香味俱全,可沈惜言却食之无味。
到了傍晚,那人再次准时送来晚饭,竟比午饭还要丰盛,他是不相信赵司令会如此盛情款待他的。
正当沈惜言纳闷的时候,那人道:“这些都是二奶奶她们吩咐的,几位太太要我转告你,想吃什么尽管提。”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显然,这个问题不会有回答。
对一个打小娇生惯养、热爱奔放自由的小少爷来说,这样的圈禁无疑是场痛苦至极的折磨,度秒如年,唯有想着九爷,才能聊以勇敢度过漆黑漫长的夜。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第三天晚上,沈惜言好不容易入睡,却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他还没来得及睁眼,门便“砰”一声被推开。
沈惜言猛地坐起身子,目光与大步走进来的赵万钧对了个正着。
“九爷!”
他大喜过望,一下扑倒在地上。
赵万钧连忙把人扶了起来,紧张道:“摔哪儿了?”
“我没事,呜呜,你终于来了……”小少爷哽咽地抓住九爷的衣领,却被九爷握住了手腕。
“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手上还包着那晚的纱布,边角的线头都散了,褴褛不堪。
“我,我摔了赵司令的药碗,打扫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前天……”
沈惜言欲言又止,此番被抓来司令府软禁,他终于学乖了一些,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他便没把那晚的事儿说全。
赵万钧眼中风云涌动,差一点就按不住腰间的枪了,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当即抱起沈惜言往外走。
“手的事儿,回家再算账。”
沈惜言被关在厢房内的一个小屋里,拐到大堂的时候,沈惜言看到坐在中央的赵司令。
他本能地搂紧赵万钧的脖子。
擦身而过的一刻,赵司令嗤笑了一声:“一个男玩宠,也值得你用一半兵权来换,枉费我二十年对你的教导。”
赵万钧未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
赵司令怒瞪着沈惜言背影的眼神如同刀子,似要把沈惜言捅个鲜血淋漓。
他那人人称羡的义子,被他从马匪手刀下救过一命,一向是对他言听计从,敬重有加,可这半年多来,赵万钧却突然变得蠢蠢欲动,抗婚不过是一个挑明的开端,如今更是嚣张到三番两次上他司令府抢人,公然与他叫板。
而这番毫无预兆的变故,皆因一个魅惑人心的男人而起,竟一朝毁了他培养二十年的心血。
“该杀,该杀……”赵司令瞪着黑咕隆咚的大门口嘀咕。
暖融融的暮春,赵司令忽然觉得冷,他对着寂静的空气大喊:“王进,快去,去把手炉给我拿来!”
死寂的胡同里,车安安静静地开了好一阵,沈惜言还紧张地揪着衣服不放,心里盘算着九爷方才说的话。
他等不下去了,便主动问:“九爷,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
沈惜言被赵麟祥软禁欺凌,赵万钧正在气头上,被他这么小心翼翼地一问,便什么火都暂时熄了。
他执起沈惜言的手腕,那腕似凝雪,却遍布黑糊糊的血渍,他再次皱起眉。
“以后不准这样伤自个儿,我心疼。”说罢迎着月光吻了上去。
那亲吻太过温柔,沈惜言觉得痒,蜷了蜷指尖:“赵司令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用了一半兵权换我……”
赵万钧无奈勾起唇角:“小家伙,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的吗?他给的这身,无论他脱不脱,我最终都是要脱的。”
而只有让赵麟祥亲手剥夺他的权力,才能让他的反水看起来名正言顺。赵司令麾下,无人不敬九爷的英勇和孝顺。赵麟祥这样做非但威胁不到赵万钧,反倒将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所以,你早就知道赵司令不是个好人。”
“嗯。”
“那杜老七呢,他也有问题,你知道吗?”
杜老七那点司马昭之心,赵九爷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次抓走沈惜言的下策八成就是杜老七出的,不然以赵麟祥的老谋深算,怎会这般莽撞。
他刮了下沈惜言的鼻尖:“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肮脏事儿。”
“那你全告诉我好不好?他还问我你那间耳房里有什么,我都不知道……”
沈惜言话里的委屈赵万钧不是听不出,他耐心道:“这就是不告诉你的理由,心肝儿听话,你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安全。”
“可是,我还是怕,怕我耽误你了。”
“人活一世,有得有失,真要算起来,你反倒是我最大的得。”
赵九爷没什么大文采,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这般掷地有声,沈惜言如今才终于惊觉,九爷对他的爱,远比他对九爷的爱要深沉得多。
沈惜言把这两天在司令府的遭遇一五一十向赵万钧讲了一遍,包括赵司令杀的那个人,还有那人送来的让赵司令沉下脸色的信。
末了他叹了口气:“这几天在司令府上,我无事可做,只能想你,一不小心就想了好多好多。”
“哦?都想了我什么?”赵万钧来了兴致。
“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够爱你。”
沈惜言说完,一眼望进了赵万钧深邃的眼中。
“你想这样,已经足以证明你的心意了。”
*
传言在城中漫天飞了那么久,终于还是等来了赵家变天。
赵麟祥把赵万钧所有的势力都收了,并放言什么时候愿意回来结婚,什么时候还给他。
明面儿上说的是联姻,但个中隐情就连沈惜言也门儿清了,赵司令这是要逼九爷,好彻底把赵万钧变成他的工具傀儡。
名震一方的赵九爷一夜之间沦为光杆儿司令,坊间各处都炸开了锅,就连九爷府上的下人们都开始人人自危了起来,寻思着要不要先卷铺盖跑路,免得日后遭连坐,不过,他们也只敢想想,这么快得罪九爷也不定就有好果子吃。
这样的变故让乖乖呆在府上的沈惜言惶惶不安,赵司令如此残忍的人,除了抓他做要挟,天知道还有怎样的手段等着九爷。
他越想越害怕,到最后,甚至开始认同陈二爷的说法——也许他到北平来就是一个错误,这近一年他来给九爷添了不少麻烦,九爷要是不用顾着他,的确能省不少事儿。
夜里,沈惜言又做噩梦了。
梦里他再次被赵司令抓走,九爷赶来救他,赵司令从轮椅上站起来,拔出枪狞笑道:“记好了,你只是他的拖累。”
他嗅到危险,想大喊让九爷快走,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忽闻一声枪响,九爷心口间,赫然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鲜血从嘴里涌出来……
沈惜言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看到自己被九爷抱在怀里,他险些喜极而泣。
“做噩梦了?”
沈惜言“嗯”了一声,反搂住赵万钧,死死搂着,才得以克制发抖。
他不敢想象,如果哪天梦境成真,九爷因他受难,他该如何原谅自己……
而且,这并非没可能,他是有过两次教训的。
抱了好一会儿,沈惜言瓮声瓮气道:“我想去后院走走。”
黎明前寒气最重,赵万钧给沈惜言披好衣裳,点灯陪他去了后院。
沈惜言走到那片玫瑰旁,弯下腰,指尖一一抚过绿叶。
赵万钧替他拉了拉外套:“玫瑰就要开花了,你说花开的时候要送我东西,没忘吧?”
沈惜言恍若未闻,许久之后才直起身,回头道:“九爷,赵司令要害你。”
灯光下,沈惜言额上遍布冷汗,又被赵万钧细细拭去。
“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沈惜言一把握住九爷的手,“我们私奔吧,你随我去金陵,或者我们一块儿去美利坚、法兰西,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在北平呆了好不好!”
赵万钧看沈惜言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天真单纯的孩童,他笑道:“没想到我的心肝儿这么有想法。”
沈惜言知道九爷是在调侃他,他急道:“争权夺利当真这么必要吗?”
赵万钧未语。
沈惜言颓然放开赵万钧的手:“或许有个人说得没错,我留在北平,就是你的麻烦,我干脆走了算了!”
他说得像赌气,但事实上,这就是他内心所想,如若他劝不了九爷,也不能留在这儿做九爷的软肋。
赵万钧闻言,眉头拧了起来,面色瞬息万变,仿佛在做极大的心里斗争。
最终,他叹出一口气:“惜言,先回金陵去吧,等北平一切尘埃落定,我下江南找你,将一切同你说明,好好向你赔罪。”
他目前不能透露太多,所以就向沈惜言无法保证什么。他舍不得哪怕是一秒的放手,私欲让他只想把这朵小玫瑰花永远绑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这样不安的小少爷,他看了实在心疼。
一朵玫瑰,终究是经不起暴风雨的。
只能咬咬牙,让他先远离漩涡中心。
天际突然露出一条太阳的金线,小少爷怔怔地望着赵九爷,噙了好久的泪珠终于滚落。
*
玫瑰完全盛开的那天,沈惜言顶着俩红眼圈儿,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说好要等开花时送赵九爷的东西,终是没能及时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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