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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历七载龙宫终建成,卢有心失踪饯行宴


  明正统十一年(公元1446年)腊月,龙州宁武司蟠龙坝,龙州宣抚司佥事王玺的雄伟“龙宫”,历时七年终于得以建成。

  龙宫坐西向东,占地面积约42亩,建筑面积约5亩,所有建筑沿一条90丈长的中轴线对称排列,完全仿照紫禁城布局设计。所有木材清一色采用珍贵楠木建成,规模宏大,布局和谐,结构谨严,精美绝伦,特色浓郁。“龙宫”气象森严,飞檐凌空,红墙绿瓦,宽阔华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宫殿柱额梁枋、天花藻井、脊饰瓦当,乃至香炉、匾额、钟钮等处,或刻或绘,或铸或塑,无处不突出龙的形象。“龙宫”内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千姿百态的龙,可谓“深山龙宫”。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九个大字“龙州宣抚司佥事署衙”。

  阳光下,绿油油的琉璃瓦重檐殿顶,雄奇恢宏,耀眼醒目,光彩熠熠。华丽的楼阁被金水桥下流动的池水环绕,碧绿明净,宛如一条流动的翠玉。“龙宫”内精心雕琢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神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欲腾空飞去。

  宁武司的百姓鲜有人去过京师,无人见识过紫禁城的金碧辉煌,远远看见这座雄伟壮阔的“佥事衙门”,议论纷纷。

  “王土司大人新建的佥事衙门太奢华了,我怎么感觉档次高得有点过分了吧?”

  “你懂什么呀,你没见上次钦差前来龙州宣读圣旨,特意选在咱们蟠龙坝了吗?别看现在王土司大人现在是正六品,王土司大人正当壮年,正值仕途上升期,晋升空间大着呢,现在修个好点的衙门,免得以后再修符合品级的呗!”

  “我二姐嫁到潼川州后,官府修个民心桥还让他们潼川州的老百姓捐资捐物,说什么民心桥就是集民心、筹民资、聚民力。我二姐夫家本来就穷得舀水不巴瓢了,还是被迫捐了银子。你看咱们王土司大人,哪一次宁武司修桥补路让我们老百姓出了钱的?就朝廷每年拨付的那点钱,肯定不够,都是王土司大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呢!王土司大人现在修个豪华点的佥事衙门,算不了什么,我看这佥事衙门还得再高一个档次,才配得上王土司对咱们宁武司百姓的恩情呢!”

  “就是嘛,现在到处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像咱们王土司大人这样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少之又少啊!别人没问你要一分钱,修个好点的佥事衙门有什么不对?那都是人家官府的事,再说修官衙必须向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报批,别人朝廷都同意了,你一个平头小老百姓还能不同意?”

  ……

  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再深的伤痛,再恨的撕扯,总会烟消云散,只余下轻微的惆怅。

  七年时间里,王樾虽失去了治兵、监政之权,好在不用再被禁足。赵巧莲回到了义佛山上的村子里,王鉴常常偷偷去看望接济她,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辛夷和卢有心浓情蜜意,期盼着“龙宫”建成后王玺能够实现他当初的许诺,将辛夷许配给卢有心。如今“龙宫”既成,辛夷和卢有心更是满心期待。

  王玺坐在王土司府的花厅里,和三房夫人、子女一起吃着晚膳。

  青梅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王玺手握白瓷梅花酒杯,酒杯呈猪油白色,油润如玉,杯成椭圆状,腹部白瓷梅花,枝条组成卷足底,弧腹侈口,盛满了甘甜的青梅酒。

  王玺和几个儿子喝着酒,说道:“这‘龙宫’既成,鉴儿你尽快把余下的工钱结给匠人们,他们好几年没回乡了,可尽快启程回乡。对了,再给他们每人多追加二两银子作为回乡路费,他们回乡之路山高路远,也好多备点盘缠。”

  王鉴放下手中的碗筷,一口答应:“好的,父亲大人,孩儿尽快去办。”

  王樾见状提议:“‘龙宫’的建成,这些远道而来的匠人们功不可没。不如在他们临走之前,隆重地宴请他们一次吧,当作是给他们饯行。”

  “樾儿所言极是,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王鉴对王樾吩咐道。

  王焕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辛夷,大概猜出了七八分缘由。想到辛夷一个女儿家不便开口,王焕作为辛夷同父同母的哥哥,主动替辛夷问:“父亲大人,您当初说过‘龙宫’建成就将辛夷许配给卢画师,此言还当真吗?”

  王焕话音未落,辛夷紧张起来,凝神聚气地盯着王玺,生怕王玺露出一丝不悦。

  只见王玺笑容顿消,冷漠地挤出几个字:“等忙完这一阵再议。”

  王玺的态度让辛夷愁眉双锁,布满阴云。瞳仁折射出暗淡失落的色泽,嘴唇翕动讲不出一个字。

  大家见状都明白王玺还在怪罪卢有心。卢有心当年执迷血墨,让辛夷失血过多昏倒一事,致使王玺认为卢有心并非辛夷可托付终身之人。王玺向来一言九鼎,不便直接否决当初为辛夷立下的婚约,此事能拖就拖。

  原本热闹的家宴冷了场,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每个人默默埋头吃饭。四周静得可怕,只听见汤勺碰撞青瓷荷叶盅的声音。

  两日后。

  傍晚时分,王土司府里大摆筵席,张灯结彩,喜庆祥和。王玺亲自宴请修建龙宫的二十名匠人,共同庆贺“佥事衙门”完工,相当于落成之喜。匠人们如期而至,座无虚席。王土司府上下喜笑颜开,热闹非凡。爆竹声后,琳琅满目的各式菜品,扑鼻而来的菜香酒香,令人眼花缭乱,回味无穷。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流水般延绵不断,不绝于耳。

  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一想到吃过这顿饭就能拿到余下的工钱,即将踏上返乡的归途,匠人们满心欢喜。

  酒桌上,程望山主动向卢有心敬酒,流露出艳羡的神情:“卢兄,我真是羡慕你啊!佥事衙门建好了,你就可以抱得美人归,成为王土司大人的乘龙快婿,以后在蟠龙坝落地生根了。蟠龙坝这地方物华天宝,气候宜人,比起我们北方真是好太多了。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几年没回去了,还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程兄,你说笑了,我和辛夷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自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和程兄再见了,祝程兄一路平安,万事如意!”说完,卢有心看了一眼腰间系着的桔梗花荷包,一饮而尽,谁也没有看出他眼里的淡淡失落。

  就在这时,王玺端着酒杯,带着王鉴和王樾来向匠人们敬酒。匠人们放下手中的碗筷,毕恭毕敬地端起酒杯,虔诚地注视着王玺。

  王玺面带微笑,感激地说:“各位师傅,七载春秋,有劳各位劳心尽力,才有了这一座雄伟庄重的龙州宣抚司佥事衙门。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尽我的感激之情,我王玺早已铭记在心,永生难忘。今日略备薄酒,还请各位师傅吃好喝好。除了每位师傅剩下还未结算的工钱,我还为每人多准备了二两银子作为回乡路费,请大家用完晚宴后到账房领取。”

  “谢过王土司大人!”匠人们为王玺的慷慨欢呼起来。

  高兴归高兴,王鉴向众人宣布:“各位师傅,家父待大家如何,想必大家心知肚明,有目共睹。家父不喜张扬,还望各位师傅回乡之后,守口如瓶,务必不要对外透露来龙州宁武司蟠龙坝修建过佥事衙门之事,切记,切记!”

  “草民定当谨遵大公子吩咐,绝不透露分毫!”匠人中除了卢瑀、卢有心知道内情心照不宣外,其他匠人虽感到疑惑,但也懂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当即表示绝对不会对外透露来龙州蟠龙坝修建佥事衙门一事。

  王玺满意地点点头,让匠人们继续享用晚宴,安排了两名衙役去取库银,好给匠人们结工钱。

  兴许是“龙宫”终得建成的欣喜,加之匠人们纷纷给王玺敬酒,王玺喝酩酊大醉,在下人的搀扶下,先行回房睡下了。宴席上只留下王鉴和王樾继续陪匠人们饮酒用膳。

  过了一会儿,屋外暮色四合,天彻底黑了。王鉴喝得酕醄大醉,被家丁搀回房睡下,王樾继续陪着匠人们。山珍野味,珍馐满桌,匠人们醉熏熏地吃着喝着。

  卢有心喝着酒,轻轻闭上眼,让香醇的刺梨酒悠然滑过舌尖,润润过喉,滑滑入嗓,暖暖浮动在腹间,徐徐游离在鼻息,悄悄潜进血液。清甜的刺梨酒,让人无法忘怀,就像意中人辛夷一样,飘着幽香,散着甘甜,成为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酒过三巡的卢有心,感觉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平日里酒量还算不错,今日竟有些不胜酒力。神情恍惚,四肢无力,脚下不稳,忽东忽西。头痛得厉害,眯起眼在云里雾里,瞪大眼不知身在何处。

  恍惚之间,卢有心看着其他匠人一个个喝得正在兴头上,卢瑀早已趴在桌子上喝睡着了,旁人无论怎么摇都摇不醒。卢有心隐约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冷峻的面容上爬上一抹滚烫的红晕,眼皮越来越沉,头痛欲裂,晕晕乎乎,喉咙里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像是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卢有心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在这个寒凉萧瑟的冬夜,对往日甜蜜的回忆和对明日美好的期盼不断交织,如一粒碎石击在辛夷湖水般的心底,轻轻散开,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按照头一天的约定,辛夷在东皋阁卢有心的房间里等候卢有心和卢瑀参加完晚宴回来,同辛夷一起商议婚事,挑一个近期的良辰吉日,由卢瑀父子带上聘礼到王土司府提亲。现在“龙宫”建成,王玺没有丝毫表示要实现当初将辛夷许配给卢有心的许诺。对于卢有心和辛夷的婚事,王玺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卢瑀父子颇感不安。卢瑀打心底地希望辛夷能做卢家的儿媳妇,一来乖巧懂事的辛夷对卢有心是真心实意的好,二来要是与王玺结成亲家百利无一害。卢有心自然不必多说,对辛夷既感激又依恋,两人如胶似漆,相敬如宾,好一对佳偶天成。辛夷也希望能和心上人卢有心喜结良缘,成就一段佳话。毕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每个女孩子最单纯的奢望。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辛夷无聊地拨弄着油灯的灯芯,望了望窗外清冷如刃的月光,暗自揣测卢有心是不是喝醉了,怎么还未回来?转念一想,若是卢有心喝醉了,难道卢木匠也喝醉了吗?

  住在东皋阁的其他匠人前前后后回来了。

  辛夷赶忙问程望山:“程画师,卢木匠和有心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程望山一脸疑惑:“卢兄和卢木匠不是早就回来了吗?他们父子俩兴许是太高兴了,多喝了几杯,都喝醉了。二公子专门派了家丁将他们送回东皋阁,怎么辛夷小姐没见着他们?”

  辛夷越想越不对劲,她明明一直在东皋阁等着,始终就没见到过卢有心和卢瑀的身影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夷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左思右想后决定先回王土司府看看。

  夜已深了,寒气四起,辛夷告别程望山,跨上她的小白马,快马加鞭奔向王土司府。

  到了王土司府,辛夷火急火燎地冲到平日里宴客的花厅,整个花厅空空如也,早已风消云散。桌椅被下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举行过什么晚宴。

  辛夷到庭院、花园、回廊等四处查看,除了家丁和婢女,并没有看到卢有心和卢瑀的身影。他们俩去哪儿了呢?

  正当辛夷一头雾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辛夷身后传来。

  “辛夷,你在找什么呢?外面这么冷,怎么还不回房?”说话的正是辛夷的二哥王樾。

  辛夷转头一看是王樾,向王樾一问究竟:“樾哥哥,你有没有看到有心?”

  “你是说卢画师啊?”王樾抠了抠脑袋,“我不是早就叫吉瑞和吉福把卢画师父子俩送回东皋阁了吗?”

  辛夷斩钉截铁地说:“可是我在东皋阁一直都没看见他们俩啊!”

  王樾盯着辛夷,有些生气地质问:“辛夷,大晚上的,你跑去东皋阁做什么?”

  “樾哥哥,我现在真的很着急,必须马上找到有心!”辛夷显然不想回答王樾的问题,她目前最在乎的是卢有心的去向。

  无奈之下,王樾只得叫来睡眼惺忪的吉瑞,向他询问卢瑀和卢有心的去向。

  吉瑞揉着似乎没睡醒的眼睛,打着哈欠说:“小的和吉福按照二公子的安排,护送看起来醉醺醺的卢木匠和卢画师回东皋阁。可谁知他们并没有醉,原来他们是装醉呢!他们二人神神秘秘地说有要事在身,得紧急赶回京师,今晚就不回东皋阁了,着急忙慌地走了。”

  “这大晚上的,赶回京师?”辛夷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有心和我约好晚宴后见面,他从来没说过他要回京师啊!”

  “不会吧?小的劝说了好久,请他们再有急事也白天再走,赶夜路不安全,可他们就是不听呢!好像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似的。”吉瑞皱了皱眉头,对辛夷答道。

  辛夷心急如焚,心里翻江倒海的,又着急又难受:“他怎么可能就这样不辞而别?”

  王樾拍了拍辛夷的肩膀,劝解道:“辛夷,你先别着急,是不是卢画师和卢木匠有什么要紧事得先回京师办?毕竟他们这么多年没回老家了。”

  “说的也是,他们七年没回过京师了。”辛夷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有心他们要先回京师老家一趟,那有心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和我商议后再动身出发啊!”

  王樾对卢有心怀恨在心已久,痛恨卢有心当年主动跳下荷花池救起小桂圆,破坏了他天衣无缝的计划,让他没能成功除掉王鉴。如若不是卢有心的出现,他早就坐上了世子的位子,而不是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王樾摸了摸辛夷的头,轻声说道:“辛夷,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大多数的选择都是不得不为之,每个人都有苦衷。卢画师的不辞而别,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他既然不想让你找到他,就一定不会让你找到他。顺其自然吧,辛夷。别想那么多了,这么晚了,早点回房休息吧。我今日甚是乏累,准备先回屋休息了。”

  “可是……”万分纠结的辛夷,本想再和王樾多说几句。

  疲乏的王樾显然不想多说什么,与辛夷告别后回房了。

  吉瑞见状打起哈欠:“辛夷小姐,这么晚了,您也快回房歇息吧!今日为准备晚宴,小的累得快不行了,明日还得早起伺候几位公子,小的能否先行回屋继续睡了?还请辛夷小姐多多体谅。”

  辛夷不好再缠着吉瑞,只得放吉瑞回屋,自己悻悻地走回房间。

  回到房间后,辛夷望着窗外一层薄薄的白霜,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这件事疑点重重,没那么简单。

  辛夷披上一件羊毛内绒厚斗篷,提上一盏灯笼,悄悄从王土司府后门走出,沿着宁武司官道一路往东皋阁的方向走去。

  辛夷心想,既然今日夜里有霜,说明这几天湿气重,若卢有心真是和卢瑀一起踏上回京师的路,漫漫长路,只能骑马,官道上必然会留下新鲜的马蹄印。然而官道上只有一些浅浅的马蹄印迹,一看就是陈旧的印子,显然不是今夜新留下的。倒是有两道车轮留下的车痕,印子很新。辛夷俯下身子,从车轮印里拾起一小撮泥土,放在鼻下嗅了嗅,有一股被碾压不久的新鲜泥土气息。辛夷打着灯笼,低下头,弯着腰,仔细沿着车轮的印迹往前走。

  辛夷一个人在夜色中沿着车轮印走啊,走啊,居然上了箭楼山!辛夷感觉更奇怪了,如果卢有心和卢瑀真是要回京师,那么肯定会沿着官道一直顺涪江而下,怎么会转而上箭楼山呢,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更加诡异的是,车轮印在箭楼山赖子湾附近突然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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