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辛夷初遇青衣少年,真假图纸计留卢瑀
两个月后,龙州宁武司蟠龙坝王氏土司府邸。
夜深了,木桥、流水、落花,在月影下捉迷藏。没有一丝风拂过,孤零零的秋千自顾自地轻轻摇晃。一前一后,一后一前,好像有谁坐在上面似的。
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涌了上来,辛夷本就害怕乱力怪神,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谁知这一回头,竟是惊鸿一瞥。身后那一串串紫藤花已全然绽开,脸盘小小,重叠的瓣,紫中透红,红里泛白,微微调粉,说不好这是什么颜色,或许这就是紫藤色。一个陌生的青衣少年,在辛夷身后不远的紫藤花下,静静伫立。遥见那青衣少年面如冠玉,神韵独超,天姿特秀,给人一种高冷华清的疏离感。他的瞳仁很浅,闪着琥珀的光芒,仿佛有一种勾魂夺魄的魔力。时而眼神孤傲,睥睨一切,时而眸带氤氲水色,面露一丝彷徨。紫藤花开了,如同少年的微笑和低语,带着月光清冷的气息。
辛夷全然忘了刚才的恐惧,目光流转于那少年,心中暗自思忖,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会这时出现在王土司府里呢?
没有人能解开辛夷的疑惑,无人的秋千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旧自顾自地晃动,牵引秋千的麻绳咿咿呀呀地叫着,想对辛夷诉说些什么。
辛夷站在那里,不敢向少年挪步,哪怕是小小的一步。辛夷就这么地站着,望着青衣少年站在如瀑的紫藤花下,目似朗星,飘逸出尘,潇洒绝伦,气质美如兰,风度馥比仙,令人见之忘俗。
单说五官容貌,这青衣少年自是比不得龙州第一美男子李未岚。但这青衣少年身上,自有一番出尘于凡世的霞姿月韵,宛若云遮雾绕的翩翩仙人下凡。辛夷看得如痴如醉,心里暗暗滋生出一些难以名状的情愫。
青衣少年没有发现隐匿在暗处的辛夷,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走到庭院东南角,爬上一棵高耸粗壮的槐树,翻过围墙。夜色朦胧,青衣少年在辛夷的视野里走远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辛夷双眼里残留着青衣少年的剪影,她的目光仿佛从咫尺的相距,追随到天涯的远隔。待他的背影彻底淹没于黑暗之中,辛夷不舍地回到闺房休息。辛夷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青衣少年的影子。
辛夷心里嘀咕着:“他是谁呢?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个飞贼啊。难道他是来修‘龙宫’的工匠?可鉴哥哥今日回府后不是说过,那些匠人全都住在蟠龙坝涪源客栈,父亲大人安排他们明早统一到佥事衙门觐见。那他究竟是谁呢……”
辛夷没有告诉任何人,家里闯进过一位不速之客,不知所为何事又逃走了。辛夷望着窗外深沉的苍穹,让她飘荡的遐思缀成多姿的繁星,叩访那神秘青衣少年安详的梦。
午夜梦回。
辛夷梦见她的魂魄出窍,穿过垣墙,翻过箭楼山,踏过涪江,用尽气力追逐那个青衣少年的背影。好不容易追上,正欲和他说几句话,少年却被辛夷的魂魄吓得落荒而逃。这个诡异而荒诞的梦境碎片,像是一双无形的手,一边对辛夷温柔地爱抚,一边扼住了辛夷的咽喉。
辛夷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好梦,还是噩梦,就像很多人分不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在这个纷扰的尘世,人们戴上看不到表情的面具,来掩饰真实的嘴脸。也许当繁华落尽,在梦里才能看见自己最真实的五官。
翌日。
黎明如一把巨斧,劈开静默的夜幕,迎来初升的点点光芒。天麻麻亮,太阳缓缓伸出温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惴惴不安。
两个人影从蟠龙坝涪源客栈的马厩里,偷偷牵出两匹马,把随身的包袱往身后一扔,匆忙上马,箭一样射出去。二人顺着涪江而下,一路狂奔。那马骑得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官道上除了达达的马蹄声,就只有二人怦怦的心跳声。
两人动作虽说很轻,还是惊动了客栈的店小二。店小二赶紧报告店掌柜,说是两个从京城来的匠人骑马跑了。掌柜急忙报告给王济和徐公,徐公让王济先不要声张,以免惊扰其他匠人误了大事。两人分头行事,徐公先回王土司府向王玺禀报,王济则秘密地带人去追那两个逃跑的匠人。
在一阵你追我赶中,骑马潜逃的二人,最终在宁武司古城驿老蛇湾被王济拿下。
王济命人将二人绑起来,劝解道:“卢木匠、卢画师,您二位这是何苦呢?人都走到蟠龙坝了,还没去给我父亲大人打个招呼,就这么急匆匆地不告而别,怕是不太合适吧?”
一路骑马狂奔,卢瑀的头发被吹得零散,看起来蓬头垢面的。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怒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夫要不是上了徐昌田这个老贼的当,哪里会不远万里跑来龙州修什么宣抚司佥事衙门!结果哪里是修宣抚司佥事衙门,分明是给王玺这个奸贼私建皇宫!怪只怪我卢某人眼睛瞎、念旧情,没有一早看出来,你们是一帮有谋逆叛乱之心的豺狼虎豹!”
王济冷笑了一声:“卢木匠,您这就说笑了,私建皇宫、谋逆叛乱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您可不能随便往我们王家头上扣啊!您这是赤裸裸地诽谤朝廷命官啊!”
卢有心一头乌黑长发被风吹乱,顺着一身青衣,一泻而下。他昂起高傲的头颅,愤懑地说:“是不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昨夜我偷偷潜入王土司府,分明听到王玺和王鉴在房中商议私建皇宫之事,你们的所作所为就是谋逆叛乱,哪里来的诽谤?要我爹和我与你们同流合污,我们父子俩恕难从命!与其这样,不如现在一刀把我们杀了,还落得个痛快!”
“哈哈哈……”王济大笑起来,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怎么?信不过我们王家了,还偷偷潜到我们王土司府里去窃听?卢画师,您这私闯民宅的行为要是传出去,也不怎么光明正大,恐怕是梁上君子所为吧?有什么误会还是请二位到王土司府去,当面和我父亲大人说清楚吧!本来我是想风风光光地请您二位前去的,可您二位却要私自逃跑,恕我王济无礼,只能暂时这样将二位带过去了。”
说罢,王济命人将骂骂咧咧的卢瑀、卢有心五花大绑,羁押上马,朝着蟠龙坝王土司府的方向策马扬鞭。
回到王土司府,一大早听说卢瑀父子秘密潜逃后,王玺、徐公等人早已部署好一切,在花厅等候多时。
卢瑀父子被五花大绑,囚首丧面,王玺命人赶紧给他们松绑,请他们坐下,又叫下人为他们各泡上一杯龙州青丝。
王玺当着卢瑀父子的面,严厉地斥责王济:“济儿,你这是干什么?为父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全忘了?为父下的命令是要你速去将卢木匠、卢画师请来,你怎么把我的贵客给五花大绑带过来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孩儿知错!”王济赶紧认错,试图做点解释,“父亲大人,实在是事出有因,孩儿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二位又要逃跑啊!卢木匠、卢画师,小生在此给二位赔罪了,还请您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王济的话还没说完,被一旁愤怒的卢瑀打断,卢瑀白了一眼在场的徐公:“你们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一群密谋造反的乱臣贼子!徐昌田,你这个老骗子,枉我把你当做多年的挚友,你却设下陷阱将我诱骗至此,要我和你狼狈为奸,一起做王家的走狗,我呸!那道有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和工部批文的文书也是假的吧?你们为了引诱我来这儿,真是煞费苦心啊!”
辛夷听到花厅的喧哗声,闻声而来,但见昨夜那位青衣少年赫然在此!
辛夷一惊,抿了抿雨后樱桃般的唇,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恍若梦一场。辛夷远望着这个清瘦却挺拔的青衣少年,不作声,暗暗猜想,难道他就是昨晚鉴哥哥口中卢木匠的儿子卢画师?
徐公早知会有今日这一幕,不想多做辩白,其实他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欺骗卢瑀的,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挚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但王土司大人对他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现在正是王土司大人用人之际,也是他报恩之时,他若是知恩不报,枉为人一场。卢瑀虽在京师生活,其父卢纯风被革职降为庶民后,卢氏一家处处受到排挤,在京师的日子并不好过。按照王土司大人之前许诺过的,如果卢瑀能来龙州蟠龙坝修建“龙宫”,事成之后,王土司大人自会大大有赏,保证卢瑀一家在龙州过得比京师好。徐公多方考虑,在为卢瑀一家铺好路后,这才答应王玺去京师请卢瑀来龙州蟠龙坝修建“龙宫”。
面对卢瑀的痛斥,徐公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拿出一卷装裱精美的图册,放在卢瑀面前。
看到图册的一瞬间,卢瑀直愣愣地瘫在官帽椅上。
那卷图册不是别的,正是从卢瑀其父卢纯风手中传下来的奉天殿营造图纸!
卢瑀不停吞咽着口水,冷汗止不住往外冒,喉结一上一下,像是在缓解那种无力的紧张和恐惧。卢有心从小就听说过,爷爷卢纯风曾是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在明太宗时期主管修建奉天殿,却不曾知道他家竟私藏有奉天殿营造图纸!卢有心看着卢瑀害怕的神情,那卷泛黄却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图册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二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公于心不忍,但事已至此,他决定坏人当到底。徐公对卢瑀厉声说道:“卢瑀,你私藏奉天殿营造图纸,乃‘谋大逆’!按照《大明律》规定,凡谋大逆,其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可知罪?”
卢瑀辩白起来:“徐昌田,你口口声声说我私藏奉天殿营造图纸,这根本就不是我卢家的东西!自纪纲案一出,家父被革职贬为庶人后,这卷图册早已归还工部。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搞来这样一卷赝品,用来栽赃陷害卢某一家?”
“栽赃?”王鉴瞅了一眼卢瑀,提醒卢瑀,“卢师傅,您还记得那日在京师悦来居,一起饮酒用餐吗?酒过三巡,您与徐公喝得正是痛快,卢画师早已不胜酒力,酣然睡去。我谎称腹痛要出恭,借机折返到您家去,东翻西找,在中堂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后面找到了这卷图册。我把图册藏于中衣内,将你家中一切归置原位,这才回到悦来居。”
卢瑀浑身的血液,凝结住了,说话结巴起来:“你……你胡说!这……这是赝品!你是在构陷我!”
徐公摇了摇头,给卢瑀讲道理:“映康兄,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东西,若你说这是赝品,那么就是当初你父亲卢纯风将奉天殿营造图纸上交工部时,偷偷临摹了一卷赝品私藏,这是谋大逆之罪。若这是真品,那么就是当初你父亲卢纯风临摹了一卷赝品,把赝品上交,私自把真的奉天殿营造图纸偷偷留在家中收藏,这是欺君罔上之罪。反正东西是从你家里搜出来的,要是我放出消息,自有人禀报朝廷。你看到时候朝廷是判你谋大逆之罪好,还是欺君罔上之罪好,反正都是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好你个徐昌田!你是铁了心要把我拉上你们的贼船吧?你们想要私建皇宫、犯上作乱,还要绞尽心机把我拉进来,实在可恨!”面对铁证如山,卢瑀不再狡辩,“徐昌田,你是怎么知道我家有奉天殿营造图纸的?”
徐公淡淡地说:“映康兄,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没有事前告知,便突然到你家造访做客,令尊与你正在翻看奉天殿营造图纸吗?那时纪纲案未发,有心还是个两岁孩提,你抱着有心与令尊正在讨论一处斗拱的形态。我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有心一跳,有心小手一抖,不小心把沾着口水的酥糖掉在图纸上,糖水也就糊在了图纸上。当时令尊吓坏了,这可是工部的重要资料,弄上污渍说大了也算渎职,是要追责的。后来我有一次去工部借阅资料,意外翻到了这卷奉天殿营造图纸,奇怪的是里面竟没有一丝糖水污渍。我当时就知道,一定是当日你与令尊害怕工部怪罪下来,便动了手脚,私自临摹了一卷奉天殿营造图纸,将赝品上交工部。奉天殿营造图纸真迹珍贵无比,你与令尊定是不忍心毁掉的,必定会把真卷留在家中好好珍藏。我这才会设计让大公子去你家取奉天殿营造图纸真卷。”
“你……”卢瑀无话可说。
一旁的卢有心茫然无措,如一只无力挣扎的蜉蝣,就连拍打残翅的力气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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