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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杯酒慰世


残阳似血,归鸟倦怠,哀鸣不止,叫人心里凄凉。

荒原上有晚风萧瑟吹过,却吹不散那一片杀戮场上苦苦萦绕的血腥气。

尸骨遍地,亡魂流连,密不透风的血液汇成一股股小溪,浸透荒原,染红了枯黄的草木,将死亡渲染到极致,那颜色红到有些发黑,沉重缓慢地从无数冰冷残破的尸体里流出,缓缓渗入到泥土里,那是无数悄然逝去的生命。

他们死在这场战争里。

破碎的夕阳仍在地平线上跳跃,迟迟不愿离去,不忍将最后一丝光亮也抹杀。

若是不慎踏足这里,大约也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因为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一脚下去都会踩进一滩粘稠的血液里,更别说遍地的残肢断臂了,浓郁的血腥引人作呕。

把这里说成修罗场也不为过。

一大群黑色的乌鸦像是死亡的影子,在附近徘徊,萦绕不去,贪婪地啄食着早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偶尔抬起脑袋看向那个尸堆群里的少年,似乎在不解,那到底是不是个死掉的人。

浑身浴血的逐安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一般,在这场战争里宛若浮萍,苦苦沉浮,又或者是,他就是那个带来死亡的杀伐者,浑身杀气,给这天地倾情演出了一场名为屠杀的艺术。

长情挥动间,剑穗轻舞,剑光清亮,取走了多少性命,他已经记不清了,然而,剑锋还是一如往常,明亮如霜,不沾染半分血渍,好像它从来没有投入这场大肆杀戮里。

随着风声停下,周围陷入一片死寂,逐安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残忍地被一寸寸撕裂。

他们以性命为代价,硬生生阻挡住了两拨匈奴士兵的进攻。

渡鸦,沙匪,留下来的朝月士兵,整整一百零七人,全部殁于此役,静静躺在他的脚边,没有退缩,也没了声息。

无情的厮杀,无尽的屠戮。

纵使一个接一个倒下,却仍是走得义无反顾。

他也早已经杀人杀到麻木,虎口撕裂,刺痛不止,却仍是死死握着长情,拼着命挥出一剑又一剑,重复着动作,就好像是在凭着本能去杀人。

鼻息间全是浓重到刺鼻的血腥味,熏得人直想吐,周围已经没了一个活人,可是,他能隐约感知到,仍有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整齐有力,训练有素。

逐安撑着剑,疲惫地喘了口气。

纵使一剑能斩芳华,也敌不过潮水般涌来杀不完斩不尽的敌人。

长时间的作战,他的身体变得沉重,然而脑袋却仍是清明。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灵魂脱离了躯壳,漂浮在半空中,悲悯而静默地审视着一切,包括那个陷在杀戮里快要迷失掉的自己。

估摸着下一批敌人还有些距离才会赶到,逐安呼了口气,没跑也没躲,直接挨着脚边的尸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长情就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像是支撑着他的,最后一点慰藉。

那是父亲林景芝的遗剑,剑锋里留着母亲忘愁的泪痕,剑光里带着忘忧师傅毫无保留的疼惜,剑穗系住的是他与织梦的情缘,这些,都是他这一生无法割舍的牵挂。

周围静得有些过分,瞧着暖烘烘的残阳并没有什么温度,视线里只有宛若顶着红色露水一样带血的野草在风里参差不齐地飘摇。

周身钝钝发着痛,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但尚且可以忍受,因为远没有失去织梦时那样难过。

虽然能看到满手的血渍,他却看不见自己如何了,只是隐约觉得眼睛口鼻都出了血,视线里的东西总蒙着一层暗红,周围似乎有声音响起,但仔细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觉得乱哄哄的。

他便只是静静坐着。

这片刻的喘息,算不得惬意,逐安忽然想起,织梦误食那碗毒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也怪难熬的。

他想勾勾唇角,却没什么力气。

阿梦啊……

最是温柔刀,刀刀断人肠。

逐安不敢再深想下去,捕捉到有脚步声逼近,他赶紧截断思绪,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指尖拂过系在剑柄上的碧色剑穗,那是穿过层层杀戮里,最后的温柔。

心里意外十分平静,他再次坚定地握住了手中的长情。

他还能再杀人。

只要这一息尚存……



又是一小波匈奴士兵赶到了战场,虽然有预料过战事的惨烈,也难免被这片尸骨成山的修罗场所震惊,他们拿着冰冷的武器,错愕地看着那尸堆里还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浑身是血,眼神冰冷,宛若杀神,一人一剑,拦在了他们前进的路上。

一种莫名的震慑像是阴云压上他们心头。

诸如,他是谁?是他杀光了所有匈奴士兵吗?很多这样的疑问盘旋在脑海里,喉咙却像被血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只得紧了紧手里的武器,直接冲着逐安袭去。

身体上那些快要结成血痂的血渍再次被鲜血浸湿,只是,这次除了敌军的血,更多的似乎是他自己的血。

视线越发模糊泛红,沉重的喘息里,他看到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在缓缓流血,喉间的甜腥味萦绕不去,他却仍是没有停下挥剑的动作。

一剑又一剑,山河负于肩上,虽过于沉重但心怀敬意,不敢片刻懈怠。

一剑又一剑,斩不断的是过往温柔岁月绵长。

面临敌人的重重包围,逐安再没有给自己留什么退路,哪怕身负重伤,疲惫不堪,但只要还拿起剑,他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逐安。

至少,他不会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分毫脆弱。

敌人一个接一个相继惨叫着倒下,很多人到死的时候都还瞪着一双眼睛,可能他们永远不会懂,那负伤累累的少年为何这般拼命。

那种决然赴死的气势震慑人心,很快只剩最后一个匈奴兵,他身体不可抑制地在哆嗦,紧紧攥着长枪,在逃与不逃之间犹豫着,吞着口水紧紧地盯着逐安,生怕逐安突然杀过来。

可是,摆在他眼前的还有一个巨大的诱惑——只要再刺一枪,这个已经身负重伤的少年就能死在他的枪下,斩了敌将之首,那他无疑立下了大功,封官加爵,未来的光明更是不用多说。

这人看上去也好像是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犹豫再三,哪怕他的同伴尽数全死在那人的剑下,他还是选择屈服自己的欲望,恶向胆边生,他怒吼一声,提着长枪就冲了过去。



逐安挥出最后一剑,剑气明亮如虹,贯彻四野,将面露凶光扑过来的那个匈奴兵干脆利落斩于剑下。

尘埃落定,四下再次归于静默。

哐当一声,长情脱手而出,跌落在地。

像是笔直的背脊被迫折弯,脱力的逐安身子一晃,整个人忽的跪了下去。

肩甲已经完全碎裂,腿上被方才那匈奴兵刺破,撕开了一条血口,他浑身血污,时不时还滴滴答答往下掉,可他也没再有什么力气去管,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了。

好像只能到这里了。

凭他一个人只能走到这里了,就算现在来了一群匈奴军将他碎尸万段,他也只能任由处置。

可是,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保持着半跪着的姿势,却再也站不起来,最后还是任由自己精疲力尽地倒下。

他半睁着眼睛躺在茫茫的野草地里,暮色四起,如飞雪般的芦苇花轻轻飘荡,一时间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忽然记了起来,方才那歌他确实是听过的。

在无数个凄苦寒冷的夜里,军中的士兵默默相传哼唱的一首歌。

他们唱给逐安听过的,唱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温柔而深沉的光亮,那也是当年渡鸦的兄弟们教给他的一首歌。

像是夏日里萤火满天里温柔的梦呓,始终缠绵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响着。

他闭着眼睛,轻声哼唱起来。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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