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船到桥头自然直(一)

　　代钰冬起的很早，人上年纪睡眠也少很多。他摸着黑轻手轻脚走出大门，坐在门槛上点燃旱烟丝，美滋滋地吸上一口。呛人的黄烟对他来说像是仙丹灵药，刺激着他那还未哀老的神经，焕发出兴奋的快乐因子。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尽管女儿女婿对他和李大娘的事很惊讶，但并不反对，不过也谈不上支持。

　　发旺和金娣并不理解父亲与李大娘的举动，心想这么大年纪，彼此间相互走动走动，嘘嘘寒问问暖也就行了，何必非要在一起。说实话，他们不支持是担心李大娘家的儿女反对。那是革命家庭，会让李大娘跟地主成份的父亲？说不定还会说些疯言疯语来伤父亲的心。他们不反对是因为碍于李大娘情面，是李大娘这些年来对他们家的照顾，使他们说不出反对的理由。

　　发旺一句“爸，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没意见”的话让钰冬满足，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好心情让人也年轻了十岁，他嗑嗑旱烟枪，从厨房里提出煤球炉子，在巷边升起火来。

　　钰冬本想赶早回去，但想到发旺今天要出院，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靠金娣一人张罗忙不过来，所以决定再待上一天给女儿搭把手。

　　吃过早饭，父女俩去医院接发旺回家。刚走出巷口，一辆吉普车嘎然停在他们面前，沈志刚伸出脑袋：“外公、小姨，你们去哪？”

　　代钰冬喜道：“你怎么有时间来这？”

　　“我也来了。”代金枝推开车门下来。

　　金娣喜滋滋拉住她姐的手，哑哑唔唔地打手势。

　　金枝埋怨道：“你还说，发旺住院都不说一声，我是特意来看他的。”

　　金良从车的另一边钻出来，慧枝紧跟在他身后。金枝替她介绍：“这是爸，这是小妹……”

　　郭慧枝低头顺眼，声如蚁虫，怯怯叫人。

　　“慧枝是我替金良介绍的对象，他俩昨天见的面，都没意见，就等爸的一句话。哪知道您跑到城里来，害得我和志刚又多请两天假。不过您就是没来，我也要来说说金娣。她眼里还有我这姐吗？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发旺现在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家里的钱够不够用……”金枝是急性子，说起话来连珠炮一样，让人应接不暇。

　　这时一辆小车停在吉普的后面，金柱搀着他妈从车里出来，后面跟着铁柱和凤姣。

　　今天也是李大娘出院的日子，李金柱从单位上借辆车，早早地把老娘接了出来。刚下车就瞧见代钰冬，搀着老娘叫声叔，又望着金枝迟疑道：“你……你是大丫吧？”

　　代金枝愣了会，突然笑道：“啊！你是金柱哥。我们这是多少年没见过面，要不是你叫我小名，我都认不出你。呵呵……”

　　金柱摸着鼻子笑：“岁月不饶人呐！不过在我妈面前不敢说老。小沈呢？他现在可好？”

　　“还小沈，都做公公了，成了老沈，我也跟着成了沈奶奶。”金枝又笑着对李大娘说：“大娘，我还记得您，您虽然富态了些，但年轻时的俏模样还在。哪像我们，都变的不成人样。大娘还认得我不？”

　　“认得，认得。”李大娘瞅一眼钰冬，又仔细打量金枝，眯着眼笑道：“小时候你扎着两只羊角辫，甭提有多好看。现在变成短头发也好看，好看的很。”

　　金枝乐道：“大娘还记得我小时候模样啊，我自己都忘记了。”

　　“忘不了，忘不了。”李大娘又问代钰冬：“你们这是上哪？”

　　“去接发旺出院。”两家人意外地撞在一块，让钰冬很尴尬，好在他脸皮糙，别人看不出他内心的波动。

　　“爸，您就别去，让志刚陪小妹去。”代金枝说：“慧枝头次上门，还要给您请安问好。是不是啊，慧枝？”

　　郭慧枝捏着衣角，红着脸嗯一声。

　　代钰冬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事都凑一块来？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准儿媳，让他如何再跟儿女张开嘴来说自己的事。

　　李大娘很精明，她甩开大儿子，拉着慧枝的手说：“长得真俊，这模样和金良倒是天生的一对。我是看着金良长大的，他心眼好，人老实。对了，今天把发旺接回来你们哪也别去，就在我家吃饭。凤姣，你跟铁柱先回去张罗。”

　　凤姣诶一声答应，铁柱嘴唇蠕动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媳妇拽走。

　　钰冬搓着手说：“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李大娘偷偷瞪他一眼，吩咐金柱：“你把银柱他们也叫上，咱们两家人吃个团圆饭。”

　　接着对慧枝说：“走，我们先去金娣家认认门。”

　　“你回去张罗，我和志刚接回发旺就去买点菜，中午叫他们在这吃。”金良并不明白大娘的心思，只当她是好客。可这客理当自己来请，好还了上次在渡口欠下的人情。所以他小声吩咐金娣几句，带着外甥去了医院。

　　金枝以为李大娘和金娣走的近，也没往心里去。倒是金柱苦笑着拉拉她衣袖，示意她慢走一步。等众人走远，他才小声说：“大丫，这么多年没见就不想和我叙叙旧？”

　　“自从我跟明华去大别山后，就和同文中学的校友断了联系。”金枝叹道：“今天要不是偶然遇上，我还不知道你就在九江，还和金娣是邻居。她家我来过十几回，怎么一次都没见到你？”

　　“我不在这儿住，这儿是老屋。走，咱俩上铁柱家去续续旧，让他们两个老的去唠嗑。”

　　“回头吧，我先去把金良的事办妥，回头来找你。”

　　“这个……”金柱吞吞吐吐道：“金良的事要是不急的话就先上铁柱家坐坐，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

　　“要紧的事？”金枝大为不解：“咱们这才刚见面，商量什么？你先说说看。”

　　“别那么大声，”金柱望望马路上的行人，轻声说：“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

　　两人刚到家门口，碰见铁柱拿着他老婆拟好的菜单出门。金柱道：“你顺便把你二哥二嫂，还有梅英巧莲她们俩口子都叫来。不管他们手上有多重要的事都搁下，就说这是老娘的吩咐。小的就别叫，不是不叫，是不准他们来。”

　　铁柱对金枝点点头，骑着车飞奔而去。凤姣倒上两杯茶端过来，她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谈话。就听金柱说：“这事还真不大好开口，两位老人想把咱们两家合成一家……”

　　“你是说……”金枝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她打断金柱的话：“你是说……你是说你妈和我爸他们要在一起？”

　　金柱点点头。

　　“不会吧，都多大年纪了，你是不是搞错了？”

　　金柱直叹气：“错不了，你没看到我妈那热乎劲吗？我都臊的慌。”

　　“乱套了，乱套了，”金枝嚯地站起身：“这小的还没着落，两个老的倒犯起花痴，这该怎么办？”

　　忽又乐起来，坐回凳上说：“敢情好，这回我们又从战友变成兄妹。战友义呀兄妹情，这话还真没说错。他俩一个在江北，一个在江南，怎么好上的？是谁牵的线搭的桥？难道是发旺和金娣？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她乐是因为自己处在男方的角度，这事最着急的还是李家的人。细想起来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家里多双筷子罢了。但言词上还不能表露出来，免得让人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管爹娘。

　　“不是他们俩，”金柱苦笑道：“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事情的起因还是在我妈这儿，与代叔不相干。说实话，两个老的也造孽。要是摊在别人身上，我肯定赞成。可这毕竟是我妈……”他把从凤姣那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全说与金枝听。

　　金枝目瞪口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好半响才缓过神来，张嘴就嚷：“我可怜的妈呀，你命好苦啊！”

　　她自小就离家参加革命，母亲为她不知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母女连心，她第一反应不是考虑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而是觉得她爸对不起她死去的娘，甚至怀疑她爸是不是真的对她妈有感情。

　　“你先别激动，来，来，喝口茶。”金柱尴尬地笑道：“你还是没变，那急性子跟炮筒子似的一点就着。这事急不得，要是处理不好会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我倒不怕别人说什么，”金枝睁着圆眼说：“就是可怜我死去的娘，她命太苦。你们又是什么意思？是赞成还是反对？”

　　“这事来的突兀，我们家的意见还没统一。”金柱沉默片刻，拿捏好说词：“说实话，他们小，可能不清楚代叔，但我知道你爸是好人。他俩非要在一起我也不会极力反对，但都这么大年纪，平常多走动就是。不然……我可以把话撂在这，不出三天，浔阳城人全都会知道。那些不明真相的，喜欢添油加醋的，喜欢嚼舌根的，都会指指戳戳，到时闲言碎语满天飞。我反正有这么大年纪，别人说什么笑笑就是，就怕儿女他们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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