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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1、

        手机震了一路没停过,旁边坐着的人感受到无休止的震动时不时碰一下重言,一直没睡踏实的重言睁开了眼睛。

        接站的大巴盘上高架,宽阔的路两旁树枝张牙舞爪的摆着,前座的姑娘还在说梦话,跟小说似的讲述了她高中三年来的被隔壁一个小婊|子抢走男朋友的故事。

        车里的人都听到了这个故事,三三五五的转头来看看,竖起耳朵想听听这姑娘的故事还有没有后续,最后是不是会有反转。

        这样的情况持续持续了很久,直到大巴吭哧吭哧打了个哆嗦,然后停下来,姑娘用手背抹了抹口水也醒过来。

        手机再次震起来的时候,是提示他快没电了,重言拿出手机,未接来电和短信都是99,用括号括起来,让人很是窒息。

        以往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他都会一个个回过去,解释或者挨骂。

        现在不了,感觉没有意义。

        他盯着手机,想这样耗完所有的电,一条短信传了过来,他点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想逃跑?你可真孝顺!我不会让你家人好过的!说到做到!”

        又是这种没有意义的威胁,这样的话,甚至比这更恶劣的话,这半年里他领教了不是一句两句了。

        这半年除了准备来学校报道,他唯一学会的就是抵抗这些恶毒的诅咒和威胁,任何辱骂与嘲讽他都能接着,唯独涉及到家人,他是一丁点都忍受不了。

        他点开回复。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这事不是我家的错,如果你敢动我家里人一根头发,我让你全家陪葬。”

        短信显示还在发送中的时候,电量也耗尽了。

        学校深扎在北京,有着“小联合国”的美称,重言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大都市,作为曾经的富二代,这是很不应该的。

        扒拉开车窗窗帘,能看到这是一个停车场,车停在一处有顶棚的地方,棚外能看到阳光照射下的车影。同车的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着站在车前端的短发学姐滔滔不绝介绍学校概况。

        伤口还没好利索,腰还有点疼,重言个子有点高,来前刚量,比去年还长了一厘米,就快86了,他坐在最后一排,上下空间比较局促,起身的时候幅度过大抻了下,疼的他嘶嘶一阵呻|吟。

        人群排着不规整的队开始下车,时不时向后看过来,前座的姑娘好像一点也不着急,扒拉下睡的梅超风似的头发转过头看了眼重言说:“同学,为什么其他同学都在看我?”

        重言笑着跟上前面的队伍,走到姑娘跟前的时候说:“我建议你忘了那个叫范兵的,让你穿黑丝就算了,还必须是破洞黑丝,他不是犯病,是变态!”

        姑娘愣了一会儿,脸红了一会儿,又白了一会儿,红白之间转换了一会儿,最后捂着脸跑开了,从速度和撞击力度来看,她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毛病,并且一直小心谨慎,最起码以前肯定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多的观众。

        重言下了车,热浪猛地拍在脸上,光照的刺眼。他抬手挡着阳光,跟在前面有狐臭的男同学后面取行李,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密密麻麻堆在大巴储物箱里,红的绿的,贴着明星海报的,方的圆的,还有些肥肥胖胖的化肥袋。

        他拉出来自己红彤彤,正面印着一个硕大囍字的行李箱,在同学、学姐和司机师傅瞪圆了的眼神下迅速离开了队伍,那位同学的狐臭实在有点过分,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手机很安静,反而让他一下子没能适应,本想拿出来准备回电话或者接受辱骂,才想起来那会儿发完最后一个短信已经没电了。

        感觉这是近些日子以来最让人放松的时候,不容易的很。

        但也不会太放松,事情没了结,家里的那些阴魂散不了,就没有轻松的时候。

        重言拉着红彤彤找到一棵树荫很大的不知道什么树下,坐在行李箱上看着未来四年要度过的环境。

        大都市的高楼林立,巨大无比的校门前跨着一道彩虹门,写着欢迎新生的台词,从校外能看到里面笔直的大路上一家家招新的社团延伸到了最中间偌大地球仪雕塑,那些社团像庙会小吃摊一样,小帐篷一间一间排列整齐,摊儿前一定有个费力吆喝的人。

        没有任何的繁琐和骚扰,没有咒骂与哀怨,没有哭哭啼啼和愤愤不平,这里是学校,像个避风港,又是个牢笼。他来到这里是被迫的,家里的事实在让放心不下,老重和老刘跟他深夜谈了很久,直到重珊珊说过一个月就要结婚,到时候再叫他回来,他才不情不愿的来报道。

        陌生的环境没有让他不知所措,只是心里有口不知道该放松、庆幸还是更加的担心、忧虑的气,一直散不出来。

        头顶上的蚊子团成了迪厅里的灯球,他摸出打火机点上烟,想靠烟气把这团蚊子熏开,蚊子捍卫作为夏日里霸主的地位反抗强烈,在烟雾缭绕中越团越大,大有砸在他脑袋上的趋势。

        重言叹口气,蚊子都这么有骨气知道危险的时候拧成一团,他们家那些亲戚,看到老重家不行了,一个个上赶着赶尽杀绝,真不知道用什么词儿形容好。

        烟气对蚊子球没有作用,重言干脆叼着烟准备逃开以免被咬到,现在的他连瓶花露水都消费不起,拉过箱子刚走出树荫,眼看着接站的短发学姐就走了过来。

        学姐不紧不慢,一手拿笔一手托着本子边记边走近,头都没抬说:“别脱离队伍,叫什么名字。”

        “重言。”重言扔掉半根烟,用脚踩灭。

        “哪个重?”学姐还是没抬头。

        重言想了想百家姓里还有哪个字是同音的,没想起来,只能说:“重峦叠嶂的重,重复的重。”

        “重峦叠嶂重复”学姐翻着本子喃喃着,“这是困在大山里走不出来了啊。”

        这算不算骂人?!

        神经病!

        重言不想纠结自己的姓,这对自己的老父亲重老先生很不尊敬,岔开话题说:“学姐,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去办手续?”

        “等会有上一届的学姐学长来接,等喊你名字的时候就有人带你去了,”学姐这才抬起头,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重言一会儿,眼神停在他头顶,点了点头说:“估计还得十来分钟,要不你先去那边社区去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社团,你这个头应该是打篮球的吧?”

        重言向社团区看了眼:“我打排球。”

        “正好!”学姐合上本子,冲大门喊:“云飞!来新货了!”

        “来了!”远处一个男声。

        不一会儿,校门内跑来一个男生,蓝白排球训练服,左手戴着护腕,胸前一个大大的7号,左胸口名字,罗云飞。

        7号看着跟重言差不多高,站重言面前基本平视:“你是新货啊?”

        “啊,我,”重言看着学姐,“是吧?”

        “就冲这个子,一定是!”罗云飞没给学姐答话的机会,一把攥住重言的手,“我看看,我看看,有老茧没?”

        重言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还在这份自来熟里没我转出来,手任由罗云飞攥住。

        罗云飞把重言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然后把重言的手牵在学姐面前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修长的手指,这大巴掌,这劲道分明的关节和掌心茧!好货啊!”

        重言家以前住的是平房,农村的四合院,因为是城中村,所以很多外地打工的人来租房子,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家租户姓李,是个屠夫,在市场里卖猪肉和卤味的,母亲大人刘女士经常带着他去菜市场,有意无意的假装经过老李家摊位蹭点卤大肠卤猪蹄或者生猪肉。

        李屠户曾经就像罗云飞这样,牵着一只猪的蹄跟老刘说:“刘姐,你看,看看咱这猪蹄,丰腴饱满有劲道,高蛋白高营养,可是好货呢!”

        学姐也是个人精,看重言已经有点不自在了,一巴掌打掉罗云飞的手,看着重言说:“学弟,你甭理他,这货是体院的,排球队队长,看到好苗子就跟进窑子看见花姑娘一样。”

        罗云飞不服气:“你这什么破比喻。”

        “学弟,是叫重言吧?”学姐没理罗云飞,继续说:“咱们学校排球社今年进了秋季大学生联赛,这不奥运刚办完吗,体育赛事学校特别看重,进了前三奖金就不少,还有很多社会分可以加,顶你修一门外课的分了,你要是想打排球,就积极一点,这可是个好机会。”

        重言忽略掉了社会分,只是奖金两个字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一旁的罗云飞看重言表情有些动容以为他要反悔,赶忙说:“奖金有5万哦,每个人!”

        后面三个字说的铿锵有力,重言二话不说抬起手:“队长,拿表来!”

        “好嘞!”罗云飞递过来一张申请表,发现没带笔后眼疾手快夺过学姐手中夹在记事本上的笔。

        学姐斜了罗云飞一眼,再看看表说:“重言,差不多要到你们这批了,准备下去报道吧。”

        “嗯,好。”重言一边填表一边答应着。

        “谁接他啊?不行我去吧,别半路被篮球队给截胡了。”罗云飞说。

        “我看看啊,”学姐翻了翻本子,表情不自然的顿了顿,一脸为难的看着罗云飞说:“李遥。”

        “操!”罗云飞骂了一句,“他那么高心气怎么还干接新生这种活儿?我还是先走吧,省的一会儿跟丫吵架!”

        “咳咳”罗云飞话还没说完,学姐提示似的咳了两声。

        重言没听懂罗云飞为什么操了一声,但这两声充满刻意的咳嗽他听懂了,他抬起头,正面就看到一男的走了过来,挺帅,灰白相间微微带点卷的头发,阳光从他耳朵上透过来照的耳朵近似透明,腿修长,地上拉的影子显得腿更长。

        “我|操”重言觉得这才是该操一声的情景,对颜值,他一向会不吝言辞表示尊敬。

        重言自认见过不少长的精致的人,远的不说,罗成成他们这些发小一个个都长的不错,但以重言的审美来看,这人精致的过分指数有点高,并不在他能评价的范围之内。

        没等那人走来,罗云飞抢过重言手中的表格快步走去学校,边走边说:“我再电话给你!先走了!”

        “哎”学姐摇摇头说:“那是李遥,他负责接你。”

        重言点点头,眯起眼睛,眼神略过李遥飘向他身后,乌泱泱一片人头,离他们站的位置有二百米的距离,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手机对着李遥,远远的能听到源源不断传来的相机快门声。

        这近似于大型追星现场的既视感很荒诞,更奇怪的是,这些人都不说话,也没有见到偶像的尖叫,沉默,丧葬仪式般的沉默。

        这让重言很不舒服,他想起家里那些讨债鬼也是这样,沉默无声,只是拿着诺基亚在他们家来回的拍家里东西,但凡值钱一点的东西都不会放过,有的甚至直接把手机怼在重珊珊脸上拍。

        那时候重言第一次了解到隐私被曝光的恐惧感,像是被扒光了衣服在大街上游行,羞耻心的压迫下却不能有一点的反抗。

        李遥手插兜低着头走过来,问了一句:“我接他吗?”

        学姐先是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这你的?”李遥这才抬起头看了看重言,下巴指了指红彤彤大囍字,“你结婚了?”

        “不是。”重言觉得他有病,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结个什么婚,“我姐的。”

        “那走吧。”李遥没再问别的,拉起箱子就走。

        “哎,学学长我自己来吧。”重言赶紧伸手去拉箱子。

        谁知这人腿长,步子迈的大,话还没说完已经走出去一截,重言一踉跄没拉住,直接抓住了李遥拉着箱杆的手。

        李遥像是被蛇咬了一样迅速抽出手,下一秒直接“啪”得一声打在重言手背上,重言打了多年排球手上的反应一向是一流,这一下愣是没躲开,他吃痛的低头看看,手背红了一片。

        他妈的手劲儿真大!断掌吧!

        断掌凶手并没有一丝愧疚,看都没看重言一眼,沉着声音说:“别碰我。”

        放以前,重言肯定会骂一句“谁稀的碰你,你香饽饽啊?”,但这半年他的脾气好了很多,或者说被迫压制成了习惯,心里虽然不爽,嘴上却说不出半点让人不适的话。

        “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重言揉揉手背,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咱们走吧。”

        李遥没说话我,低头拉着箱子走。

        这一路上像极了领导视察,重言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参观着学校,走进校门路过社团招新区域,路两边原本人声鼎沸卖力吆喝的社团摊摊们默契的立即沉寂下来,等他们走到地球仪终点时,身后又重新热闹起来。

        那些沉默的拍摄者一直跟在他俩身后,阴魂不散的像一群送葬者,没有表情没有交谈,直到李遥带着他进了行政大楼报道处才离开。

        “通知书,”李遥带着他走到收费处前,停下行李箱,“办了身份证了吗?”

        “办了,”重言点点头,从随身圆筒包里拿出通知书和身份证递过去,“还需要什么?”

        “钱。”李遥接过通知书和身份证递进窗口。

        收费处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胖胖的脸,扎着辫子,前面刘海一股一股的贴在脑门上,应该是好多天没洗了,女人向外看了眼李遥,再看看重言说:“刷卡吗?”

        “老师,我交现金。”重言递过去一沓。

        “哎呀,还得点,怎么不提前存在卡里?”女人不耐烦的结果钱,嘴里还嘟囔着,“这都什么年头,卡也不办一张。”

        重言挂着笑,嘿嘿两声,弯腰趴在窗台上,头伸到窗口前:“老师,我穷,用不到卡。”

        “学生这么多,一个一个点过来多浪费时间啊,以后缴学费记得存在卡里,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速度。”女人边说边点,有意无意朝外看一看。

        话是跟重言说,眼神却是在撇李遥,重言顺着女人的目光转过头,正好对上李遥刚刚抬起的一双眼睛。

        幽黑,水汪汪像一滩死泉。

        就那么一瞬,李遥又低下头,躲开了重言的注视。

        “宿舍选哪个?四人的还是六人的?”女人在里面问了句。

        “六人的。”重言说。

        “这是票,你收好了,”女人递出来一沓票据。

        “食堂卡你可以自己去办,学生卡要等开学了班里给办,”李遥拉起红彤彤往外走,“带你去宿舍,几号楼?”

        “3号,308。”重言看了眼票上的信息。

        行政楼和3号宿舍楼离的不算太远,出门走了没几分钟,阴魂们慢慢又围了上来,相机声咔咔咔的又响起来。

        重言开始烦躁了,心里的不爽一点点攀升,这些人到底什么毛病?

        到宿舍楼后这种不爽终于到了临界点,变成了愤怒,他站在宿舍楼台阶上转身盯着人群,大声喊:“都滚!”

        这吼声像是发泄了多年的压抑的情绪,直接从肺里炸了出来,带着嘶哑和更多的愤怒。

        乌泱泱的人群一个个慢慢放下手机,呆呆的望着重言。

        李遥停下脚步愣住,随即笑了笑走进宿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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