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
炼剑炉里的熔浆咕噜咕噜地翻腾着,一个个水泡冒出又裂开,此刻带着焚烧一切的灼痛。那些燎得人眼睛发酸落泪的水汽,将炉里炉外的人分得清清楚楚。
“一切早已注定。龙葵一直不能为哥哥做些什么。姜国的时候,龙葵也未能帮哥哥铸剑,现在还老是要哥哥照顾。这次,龙葵终于可以帮到哥哥了。龙葵真的很高兴。”
景天在经历了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之后,方才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停滞的思维缓慢转动,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也迟钝地迎来了不可承受的痛苦。
真疼啊,这位往日整天嘻嘻哈哈像没心没肺的救世大侠喉咙里不可抑止地发出一声悲切的呜咽。
隔着火,隔着剑,龙葵竟然觉得唯有这一秒她离景天是最近的,那些因时光产生的猜忌、隔阂、疏离和渴望一同埋葬在这剑炉里。
哥哥在难过,单单只是为了她在难过。
龙葵的心底俗气地漫出欢喜,但很快被释然所盖过。她舍不得哥哥伤心,固执地守着千年前回忆不放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那被时光腐蚀的也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才好啊。
"妹妹,龙葵妹妹……"
龙葵忍不住看向痛哭流涕的雪见,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任性骄傲的唐家大小姐狼狈的样子。那些她曾给予雪见的,雪见曾给予她的敌意在这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
龙葵的眼里渐渐蓄上泪水,嘴唇动了动,对着雪见无声地吐出一个陌生的称呼:“嫂嫂!”
“你和哥哥一定要幸福啊!”
炉火越来越旺,雪见哭得更厉害了。
景天的手拼命地往火焰里捞,企图抓住龙葵。
龙葵艰难地冲他摇了摇头,那被困在往日不可挣脱即使微笑也显得忧伤的眉目展现了另一种生机。
哥哥,小葵只是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变成一朵向日葵,开在姜国的小小角落里,守护着王兄,让他不要感到寂寞。
意识渐渐消散,龙葵恍惚间听见谁的哭喊声,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一滴泪落在火中,滋得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美丽的广袖流仙裙一样寂然湮没人世。
此生,惟愿兄长平安喜乐!
龙葵并不惧怕死亡,毕竟她曾经体验过一次。
但她很怕黑,在姜国的时候怕,在锁妖塔里的时候更怕。在黑暗里,所有隐秘的丑陋的无法诉说的欲望都会彻底地暴露出来,将人拉去深渊。
对龙葵而言,与黑暗为伍,那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
剑成的时候,龙葵一直浑浑噩噩,仿佛被困到另一处世界,没有阳光,没有生命,一片虚无。恍惚间,她听到有人用温柔的嗓音对她说,妹妹,你且安心去吧!
可是去哪呢?龙葵自己都不知道。
她拼命地呼唤着所知的亲近人的名字,等到嗓子干了哑了才明白根本不会有人会回应,她亦试图走出这片黑暗,努力追逐可能出现的光明,然而她跌跌撞撞地摸索,撞个头破血流时,才痛苦地发现什么是痴人说梦。
停滞的时光和封闭的空间能够把人逼疯。
时间在这里是如此安静,龙葵静静地蜷缩在空洞的漆黑里,麻木而绝望,就连曾经温馨的回忆也变得斑驳绝伦,带着不可言说的落寞。
把龙葵从沉默中唤醒的是一道光,就像墨纸上唯一的留白,足够醒目,足够吸引人。
身体的反应远比思维快一点,在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龙葵已经冲上去了,习惯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球强忍着不适紧紧地盯着它。
抓住那道光!
沙漠里的旅人不会拒绝任何一滴水,深处黑暗的人同样渴望有拯救自己的曙光。
古时有夸父逐日的神话,在故事的结局里夸父没有追到太阳,活生生被渴死了,而龙葵在触摸到光芒消散的尾巴停下来时,迎来的是一声不知名的惨叫,和停留在头顶的斧头。
她会死。
这个认知让龙葵的心重新砰砰跳了起来,多了一点点活着的感觉。
喘息声和心跳声明明很轻,龙葵却觉得震耳欲聋,这些声音第一次这么热烈地响在龙葵的耳畔。她的手心还死死地攥住残留下来的星星点点光芒,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留住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斧头的主人或许并不想重复刚刚的暴行,也或许隔着一片黑暗他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姑娘站在他对面。
“你……”
许久不曾说话的嗓子带着干涩的嘶哑,像刀片在砂纸上划过,龙葵想同对面的人说说话,迫切地想,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两声简单的音节。眼睛胀得酸疼,大颗大颗地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唰——”是斧头破开空气的声音,又一道光从龙葵眼前炸开,让她的双眼感受到一阵刺痛反射性闭上却又立马睁开,在余光里她看清楚面前的人了。
他之面容于她而言并无吸引力,倒不是说这个人长得不好看,在这可怖的环境里,容貌反而无关紧要,但龙葵突然觉得心定了下来,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在那双眼睛里,却可以看到其主人一往无前的勇气。
那人做了一个和龙葵相同的动作,他抓住了那缕光。
希望如同烟花在龙葵的胸腔里炸开,湿漉漉的眼睛因为喜悦变得亮晶晶。
我们是一样的。
龙葵紧握住的手松开,一丝光从中溜出来,她试探地跨进一步,很小声地问道:“我叫龙葵,请问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那人不答。
龙葵起先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了,他没听见,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可他依旧没有理会,反而直直地往前走,离龙葵越来越近。
一步,两步,三步就这样若无其物地越过她的身体。
少女鲜活容颜上的欢愉笑意僵住,就像小小的花骨朵儿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濒临颓败,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而上,寒蝉般哑然失声,一时失魂落魄,所以没有注意到对面男人似有所感,瞥向她的目光疑惑又好奇。
“原来,我已经死去。”
半晌,龙葵僵硬回过头来注视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吐出的调子平静又夹杂着一丝冷漠,轻冷慢和的声线重新唤醒混沌中的黑暗,沉重哀伤的迷雾再次包裹住纤弱的少女,周围是死一般的静。
渐渐地,龙葵的身边有了些变化,起初很细微,然后似水纹扩散开来,向她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清与浊不分彼此,神魔奇异却合理地生存在此处,光怪陆离又神秘莫测。
后来的后来,龙葵才知道那个地方叫混沌,养育着三千混沌神魔。
在混沌,龙葵是一个异类,那些神魔即便再孤僻偶尔也会相互交流几句,暴戾的打架斗法更是家常便饭。可龙葵不一样,没有任何神魔能看见她,能触摸到她,当然那些神魔打斗时发出的攻击也对她无效。她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唯独不为神魔所知。
龙葵在经历最开始的打击后收拾好心情,漫无目的地走在混沌中,也常常遇到那个人。并非龙葵特意注意他,实在是他太过特立独行,整天劈着斧头,追着斧头劈开的亮光,笑得傻乎乎的。龙葵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看他行迹痴狂,傻里傻气,也笑了起来。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了,突然有一天这个男人停了下来,好像放弃了这个毫无意义的游戏,坐下来静静地擦拭着斧头,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时间一长,龙葵有些担心,以为他受了刺激。
等他再次站起的时候,龙葵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神格外透亮,仿佛有一件事情值得他全力去做,甚至不惜牺牲生命。他拿起斧头朝着一个个陌生的神魔劈去,直到所有的神魔联合起来对付他。
而龙葵也终于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了,他们唤他,盘古!
龙葵心神一震,她不傻,自然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她记起了年幼时王兄对她说过的那段无法追溯本源的传说。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龙葵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她或欣赏或嫌弃的神魔死去,耳畔传来法宝碰撞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咒骂与求饶声,壮烈且悲哀;也看着高大的男人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撑起了一片广阔的天地,见证了这个开天辟地的奇迹。
顶天立地的巨人就在眼前,少女仰视着他喃喃细语道:“何其伟哉!”
只可惜,巨人没有听到这一声发自内心的赞美。
盘古擎天立地一万八千年,龙葵和他一起守着这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之地,沉默在这亘古不变的寂静之中。
一个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神魔,一个是无人知晓默默无闻的灵魂,孤独折磨着他们。龙葵等待着,等到寂寞如丝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她,食她肤,吃她骨,噬她魂,等到所有的结局尘埃落定的时候。
“大道在上,吾乃盘古,三千混沌神魔之一,今有感天地无物,吾愿意以身化洪荒,共鉴之。”
终于有一天,盘古立下了誓言,他不愿再忍受孤寂了。
大道有感,降下无限功德,仙音渺渺,地涌金莲,盘古的身躯也随之倒下。
他躺在自己开辟的大地上,眼神仿佛穿越时光和空间的界限停留在龙葵身上,露出一个微笑,惊奇又有些恍然大悟轻声说道:“原来是你啊,你一直都在啊”
龙葵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个笑容,不甘,无奈,释然,解脱,还有欢喜,复杂得让她潸然泪下,她亦轻轻答道:“是我。”
再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盘古身化洪荒的壮观。
盘古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发为星辰。
从此,日月有序,星汉灿烂,万物受日月光华的润泽。
盘古气成风云,声为雷霆,汗流为雨泽。
从此,气象万千,风雨莫测,生灵得以延续。
盘古皮毛为草木,血液为江河,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
从此,江河行地,生生不息,四时景物美不胜收。
龙葵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着这片天地久久不语,世间再也没有盘古,但目光所及之处,脚下所行之地皆是他,在他以身所化的大陆上孕育着无尽的生命,显得那么美好。
盘古身殒瞬间,心脏则飞出十二道精血,向洪荒大陆遁去,而他元神一分为三化为三个气团子。其中一个较大的气团子朝着龙葵的方向转了转,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在两个小气团子的簇拥下飞向远方。
这一切于龙葵而言,就如大梦一场。梦的开头是巨人和幽灵在追光,梦的结局是巨人成了光,而幽灵有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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