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挠心、魑魅魍魉(一)
夕阳沉在暮色底部,四周浮升起浓郁的寒雾。
窗外的高大乔木无风而动,顽固揪住树枝的枯叶“沙沙”作响,仿佛幽灵摩挲。除了隐约传来的“仙翁仙翁”琴声外,嘈杂的四季春突然充满着罕见的安宁。然而,就是这种安宁,赢凝香突然莫名地慌乱起来。
她一抛酒盏,纯银打制的酒盏与几案碰撞出的金属音让她感觉那颗差点儿死去的心又活蹦乱跳起来。情不自禁暗自嘟哝:怎能输给黄口小儿?遂挑眉望着暮色里的两道朦胧身影轻叹道:“掌灯吧,这天黑得真快!”
“好耶!”破六果果欢呼一声,倏地起身,仿佛一只惊飞的硕大蝴蝶,一路小跑地遁出房门,嚣张咋呼道:“亮灯,都死了么!”
“诺!”应答声在黑魆魆的冷风里分外清脆。
不一会儿,萤火般的昏黄灯光出现在眼帘,从昏黄树影之中直朝花厅飞来,渐行渐近,越来越快。
“气消了没,共饮一盏!”端坐的萨日娜笑颜一开,八颗门牙在暮色里白得分外耀眼。
“生气了么?没有吧!”赢凝香瞥了一眼萨日娜,大翻着白眼速度扶正酒盏,转身舀酒,概不认账。
“没生气,没生气,喝了近半个时辰闷酒不发一言……嘻嘻!”萨日娜摇手逗乐,一脸调侃。
“笑甚,饮!”赢凝香遥遥一举酒盏,板脸冷叱。
“得令!”萨日娜浅笑吟吟,一本正经,甚是喜剧。
花厅里的一盏油灯照亮了木板墙壁和局部地面,都是灰暗的斑斑驳驳。摆成凹形的三张长案上,三盘油亮油亮的烤羊肉上都插着一把灰青色的小刀,但却只有酒香在亭里弥漫,烤肉香味似乎已被寒雾封锁了。
当四盏油灯全亮时,才发现屋子中央烤架上的一只烤羊已经残缺不全。烤架下的火塘里,灰烬面上已经凝结了一层油腻和木灰的混合物。
“贵客,可否生火?”黑色深衣系着红腰带的侍女弯腰询问,甚是谦卑。手中挑着的灯笼只差一寸触地。
“当然要生了,蠢奴!”在门外大吐几口闷气的破六果果抢嘴嗔骂,蹦进厅来。率先回应的竟然是一只猫叫声。
那只猫奔过破六果果脚边,“嗖”第跳到洞开的窗户,又回过头朝破六果果喷出一些粗重的鼻音,似乎在威胁她别再欺负下人。
“邪性了哈,连猫也敢对果果呲牙了!”破六果果恼羞成怒,哇哇大叫,张牙舞爪,闪电猛扑。
那只猫厉呼一声,跳出窗外,消失在夜幕里。扑空的破六果果拍打着窗台,气呼呼大骂:“死猫,滚回来!”回应她的是几道得意的“喵呜,喵呜!”
萨日娜笑喷了。
大乐的赢凝香顿觉心神一安。
吹火筒呼呼有声,火塘里的木炭终于亮了,点亮松针,松脂清香迅捷散发,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几块干柴块也大燃起来,木香四溢,热浪荡漾……
“阿弥佛陀,凤凰山寺普渡不请自来,想向檀越请教一局,唐突之处,尚希见宥!”二更鼓刚过,小院内忽然传来低沉的宣号声。
“对弈,普渡主持咋下山了?”一口酒、一口肉,压根儿不识愁滋味的破六果果一伸脖子,猛翻白眼儿,狐疑咋呼,眼珠儿骨碌。
“师姊可识得普渡?”永远优雅的萨日娜轻轻放下酒盏,嫣然一笑,露出有趣眼神八卦探询。
赢凝香把已经切下来的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缓缓咀嚼,含糊言道:“为求师妹平安,曾去风凤凰寺拜揭过。”
“多谢师姊!”萨日娜鼻子一酸,强作笑颜挪揄道:“过界了哦,师姊就不怕师尊发怒?”
赢凝香咽下嘴里的食物,端盏一饮。抓起那张乳白色的崭新麻布沾沾红唇揩揩手,淡然笑道:“为求心安,不得已而为之,对吧,果果?”
正在东瞧瞧,西望望的破六果果下意识连连点头。又补充道:“果果当初不明白姊姊苦心,还以为她……嘿嘿,不说了,姊姊真打算跟普渡法师挑灯对弈,这恐怕不妥吧!”
赢凝香淡淡一笑,道:“听闻棋中有禅,感触感触又何妨?”
“对对对,感触感触,明天杀得那小贼丢盔弃甲,我这就去叫他进来。”言讫,破六果果双掌一拍坐垫,起身而起,掠过几案,拉伸娇躯,漂亮落地,转身便往外走。
“慢!”赢凝香迅捷喝止,一翻白眼儿嗔怪道:“这般心急作甚?”
“呃……”扭身迈步的破六果果一愣,定格在地,僵僵地扭头看向赢凝香大惑不解,满是呆萌。
“既是上门指教,棋具可备?”赢凝香扬声问候。
“不敢劳烦檀越,贫僧随身携带,阿弥陀佛!”普渡主持高宣佛号。
“主持真是个有心人呐,奴家这就安排。”赢凝香一乐,美眸弯弯,忽闪忽闪,亮晶亮晶。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普渡主持沉声禅唱,飘飘渺渺,涤荡心神。
积雪消融的院子里夜风陡起,几竿修竹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寒气多几许,深几重。一行行耸立的雪松就像站立不动的人影,颇有些风声鹤唳意味儿。
一盏气死风灯从西厢房里亮出,晃晃悠悠地飘到竹林边,茅亭里,挂在赤红大柱上。露出低眉顺眼的侍女妖娆地恭候在大柱边,瑟瑟发抖。
腋下夹着棋盘,提着棋篓,躬身立在院里的普渡法师静下心来,四下打量,便知其意。遂微微颌首,缓缓走向茅亭。
忽然,他鼻子里嗅到了一股檀香。挑眼望去,见赢凝香手捧香炉,在两提灯笼的簇拥下,仿佛凌波微步,袅袅聘婷地滑向茅亭。
两盏灯笼陆续挂上大柱。
赢凝香虔诚地将香烟扭动,翩翩起舞的青铜香炉搁置在石桌左边,合十礼拜道:“能得普渡主持指教,凝香福缘不浅,多谢!”
普渡主持轻轻将棋盘置于石桌中央,放下棋篓,合十弯腰道:“听闻檀越败于小儿之手,老衲贪念不去,遂冒昧前来请檀越复盘一观,慰藉好奇之心。”
“咯……”赢凝香抬臂一参,大笑着打出机锋:“主持消息真灵通!”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师弟子孙身陷囹圄,老衲不得不为之奔走,见笑了。”普渡主持不悲不喜,还礼打出“太极推手”。
“哦,当日承蒙主持施法,师妹如今安然无恙,凝香本想抽空至凤凰山面谢佛祖,一了心愿,却没料到主持下山,给凝香当面道谢之机缘,真是佛法无边啊!”赢凝香浅笑嫣然,直指普渡心机不纯,肃然一邀,道:“请上座!”
“贫僧虔诚求教,尚请檀越上座。”言讫,普渡身躯横移至南方石墩,恭身以待。似乎真是来求指点一般。
“方外之人,怎守凡俗礼仪?普渡法师着相了。”赢凝香言辞戏谑,机锋凌厉。
“心念执着,意想有相,老衲又怎能免俗?”普渡高举厚脸盾牌,微笑抵挡。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赢凝香意有所指,毫不留情。
“佛门大难将至,老衲舍身饲虎,乃不得已而为之也,尚请檀越莫怪。”普渡主持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感同身受,凤凰山寺如此作为,情理之中。”见普渡法师不再云山雾罩,坦明来意,遂呵呵一乐,莞尔道:“既如此,奴家勉为其难,将白天之对局再现棋盘,以求普渡主持指点迷津,明日再战。”言讫,款款落座于上首【北方】石墩。
“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普渡主持转身对着凤凰山方向合十遥拜,肃穆道:“佛法无边,六通彼岸,能解众生缚 拔济种种苦。”
“偈语太深奥,奴家不明其意,也不想深究,主持又着相了!”赢凝香柳眉一挑,美眸一闪,果断拒绝了普渡主持递出的联盟信号,沉声道:“佛道两争,无休无止,奴家无能参与其中,只求达成心愿耳。”
“精进不退,不惜身命,檀越固执了。”
“不是女儿身,难懂女儿心,何况主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更不知女儿事了。”
普渡白眉一抖,施施然地抓起白子,慢吞吞地置于右上角,瞥了赢凝香一眼继续打着机锋道:“三千烦恼丝,明台惹尘埃,无有希求,知一切法皆如虚空。”
“法非法,佛非佛,如棋局,多变幻……”赢凝捻起黑子,“啪”地摁在左上角讥讽道:“若非如此,普渡主持能舍弃青灯古佛路,坐在这茅亭与凝香对弈否?一切皆因利益之争耳。”
“啪啪啪!”竹林上空突然传来清脆的抚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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