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我到达开封的时候,是尔雅来接的我。
我走之前,将苏哲的消息传电报发回了开封。可以想见,当我爹和姨娘知道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尔雅显然没有休息好,满眼疲惫,神色哀痛。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眶立刻红了。
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与姐妹没什么不同。
我看到她的样子,也鼻头一酸,眼泪簌簌而落。
尔雅见到我哭了,急忙拿手背擦了擦脸,说道,
“哭什么哭,坐月子不能哭。”
她声音抖着,又看到我怀里的瀛洲不免心头柔软。
“这就是小少爷吗?”
她瞧着,又伤心又温柔,半哭半笑的样子,着实是滑稽。
我把孩子给她瞧,同样的心情复杂。
“小少爷真标志。”
尔雅红着眼眶,瞧着瀛洲挪不开眼。
就这么两厢顾盼了许久,她才拎起我的行李说道,
“走,我们回家。”
家里冷冷清清的,门口挂着白布,大堂上放着苏哲的黑白照片。
我进家门的时候,只看到我爹一人坐在堂上。
眼底的乌青深重,半白的胡渣长了出来。
他好似苍老了十岁,就连背脊都是弯的。
我心里的痛抑制不住,看到苏哲那无忧无虑的笑颜,和一旁痴痴望着的爹,瞬间崩溃。
我颤颤巍巍的走进大堂,扑通一声跪地,对着苏哲,也是对着父亲。
“爹……”
我失声痛哭,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终是爆发。
父亲浑浑噩噩,过了半晌才回过神。
我膝行到他身边,伏在他的膝盖上,痛苦又愧疚,
“爹……女儿不孝……”
我哽咽着,涕泪横流,半晌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爹木讷的凝视着我,毫无反应。
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平静,让人心碎。
我嚎啕大哭,将这大半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委屈一同释放。
这段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我自顾自的哭着,就像个鸵鸟一般,用爆发的情绪,逃避着一切的难堪。
哪怕是一瞬,也可以。
一只颤巍巍的手扶上了我的背,我一时恍惚,抬起头,看到父亲苍老的面容被两行清泪划过。
那种痛彻心扉,甚至比我更甚。
也是啊……
那是他的亲骨肉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爹……”
我崩溃大哭,父亲张开双臂,把我抱进了怀里。
好温暖好温暖的怀抱……
在这酷寒里,这是那令人艳羡的烛光啊……
姨娘病了,自从知道苏哲的事情之后,她就一病不起。
听我爹说,她那种病是会过人的。爹让她住在了平日里自己的院子里,除了医生和照顾她的丫头,谁都不能进出。
我去她紧闭的院门口驻足许久,心里五味杂陈。
往日里她对我并不好,却也没有苛待过我。
如今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孙子也不知所踪。说回来,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孙子呢。
瀛洲也是她的孙子,可终归,也没让瀛洲进去。
爹见到瀛洲的时候,哀恸的双眸里总算是有了些温暖。
老人家期盼一辈子,就是承欢膝下。
他这辈子所爱之人不可得,晚年又丧子,也只有瀛洲这个孙子,能聊以慰藉。
二十一天后,家人给苏哲在黄河河堤上修建了一个衣冠冢。
苏哲的事情,就这么算是过去了。
家里人都不提了。
父亲把瀛洲当成了他这后半辈子唯一的寄托,爱惜得紧,抱着就不愿意松手。
除了瀛洲喂奶的时候,基本我就让父亲照顾他。
我心疼他,也觉得这样祖孙温情的场景,让人冷落的心,能有一丝的回暖。
这也算是孝道了。
我又住回了出阁前的那个院子里。
那里一切都没变,尔雅打理的很干净。
我平日里鲜少出门,就在家里看看书,喝喝咖啡。
是了,我已经把平日里的报纸话本,换成了英文著作,茶也换成了咖啡。
有些习惯养成了,便就改不了了。
没有家人在我面前提起稷晏清,或许是怕我难过,亦或许是恨其至深,甚至不愿意提及。
我没有给他发电报,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回忆起南京的日子。
我想寻一片清净。
就算夜里偶尔想起,也会钻心的痛。
我以为时间会平复一切,可是却不成想,将有些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晰。
就像小时候他的身影,在一次次的回忆中被美化,变得高贵又圣洁。
令我愤恨的是,记忆里他的无情冷酷越来越清晰,可他的温柔缱绻却也一直挥之不去。
我恨自己的不争气。
偶尔出门,邻里指指点点,怪异的目光也让我不快。
那个时代,依旧是接受不了我这种被夫家“抛弃”的女人。
当初出嫁风光,而回来的时候落寞,甚至怀里的孩子夫家也一并丢了回来,可见有多不招待见。
我一直情绪都是低落的,没有兴趣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上。
只是偶尔听尔雅抱怨,不免烦闷。
七月,入了夏。
算来,这是我嫁给稷晏清的第三个年头了。
我在房间整理拿回来的行李,看到了稷晏清给我的存折。
我和他这18年,就换来了这么一张纸。
我不免自嘲的笑了笑,把存折丢到了一边。
回来之后,我甚至没有查看过这账户里的金额。
我不会用他的东西的。
我自己会英文,我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生活,和抚养瀛洲。
他会有自己的人生,和梁素音在一起,有自己的孩子。
瀛洲是我的,也只是我的。
我翻到了那张火车票,这竟然是我的哥哥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它对我来说,比那张存折重要的多。
我瞬间泪如雨下,想到苏哲,只有自责和懊悔。
我把车票珍藏,把存折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打算出门,却在门口不受控制的停下了脚步。
或许我心里早已做了决定,可是我总是在欺骗自己,认为他已被我从心里扫地出门了。
可最终,我在门口踌躇半晌,气馁的回房,把存折从垃圾桶里捞了出来,扔进了放杂物的箱子,束之高阁。
晚上吃饭的时候,爹兴高采烈的把照片给了我。
府上不远处的大路上开了一家照相馆,好不热闹,邻里有许多人见着这离家不远的照相馆,都忍不住去拍几张,留个纪念。
不久前是瀛洲的百日纪念,爹便忍不住,想给瀛洲拍些照片。
我自然是不会忤逆他,带着尔雅一起去的。
尔雅没见过这东西,开心的手舞足蹈。
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有我和瀛洲的,瀛洲自己的,爹和瀛洲的,尔雅的,以及我们四个人的合照。
这是我这辈子和父亲的唯一的合照,也是我们一家唯一的全家福。
当爹把洗好的照片给我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
又感动,又心疼。
我瞧着爹沧桑的面容,心里愧疚,觉得自己不孝,看着一家四个人的合照,没有孩子的父亲,又觉得愧对瀛洲。
如果早几年,这合照上或许还能有苏哲和沈碧君……
只是,时光一去不返,这所谓的如果,也永远只能是如果啊……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珍视的。
我小心的将照片收好,和那张火车票放在了一起。
那日不知是否是怀念往日的生活,还是因为两年前的决定而懊悔,我忍不住喝了些酒,昏昏沉沉,早早便就睡了。
第二日起床,仍有些宿醉,头有点痛,起床之后依旧不舒服。
我唤尔雅来帮我一把,却叫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我有些奇怪,起身洗漱,到了餐厅的时候,便看到爹坐在餐桌旁,却没有吃早餐,也没有抱瀛洲。
他带着老花镜,仔细的瞧着报纸,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这与平日里的他全然不同,我心下不安,走了过去。
尔雅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粥,见我来了,急忙道,
“小姐起啦,快来吃点粥。”
爹从报纸中抬起头,见我来了,也提不起精神,说道,
“喝点粥,解宿醉。”
“爹,怎么了?”
我坐下,拿起调羹,忍不住问。
爹叹了口气,用下巴指了指放在餐桌上的报纸,说道,
“你自己看吧,尔雅一大早跑了好几家报亭买回来的。”
我莫名其妙,拿起一沓报纸最上面的一张,上面头版头赫然写着:
“华北形势突变,日军炮轰宛平县城”
“前天晚上鬼子轰了宛平,说是走丢了一个士兵。”
爹狠狠地把报纸拍在餐桌上,气愤不已,
“简直欺人太甚!”
我放下报纸,心下不安。
“日本人强占东三省的时候,我就觉得要反击。那会儿上面不管,现在这就是要打到关内来了,我看上面还管不管!”
爹吹胡子瞪眼的,声音洪亮,把一旁摇篮车里的瀛洲都吓哭了。
他见孙子哭,又急忙去哄。
瀛洲哭得伤心,爹脸涨得通红,他越哄,瀛洲哭得越起劲,这场景有些滑稽。
可是我忧心忡忡,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去逗瀛洲。
“爹……”
我喝了口粥,食不知味,放下调羹问道,
“你说这次,是擦枪走火,还是鬼子要全面侵华呀?”
瀛洲哭得实在是没辙,只得让尔雅抱下去哄。
爹叹了口气,回到餐桌,说道,
“我也不知道。但估计日本人不会就这么算了吧……你说这理由也太离谱了,说谎都不打草稿的……这,这能善罢甘休吗?”
我忧虑的低头吃粥,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竟然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在稷晏清,不知道他如今可好。
我突然想到了临走前,稷晏清跟我说的话。
他让我去香港,去海外,说那里才安全。
我突然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他是知道什么,还是能预知未来?
想到这里,我越发紧张起来,问道,
“爹……你说……鬼子会不会打过来?”
爹似乎并不担心,他吃了口油条,说道
“这不会。鬼子还在山海关呢,打过来还早着呢。更何况有黄河天险,还能让鬼子真的打过来咯?”
爹似乎从未想过开封会否沦陷,而我却因为稷晏清的话,而陷入了忧虑之中。
我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粥,问道,
“爹……如果……我是说如果……开封有危险,我们怎么办?”
我的话使餐厅一下子寂静下来,尔雅正好从餐厅出来,听见我问,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沉默了许久,放下了调羹,
“如果鬼子真过来了,你带着瀛洲和尔雅走。”
“那您呢?”
“我不走。”
爹固执的说,
“你爹生在开封,长在开封,以后也会死在开封。况且,你娘在这里,我怎么能抛下她一个人跑了。再说你姨娘也走不了。她伺候我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
爹突然哽咽了,他眼眶微红,梗着脖子半晌说不出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急忙道,
“没事儿,别说了……”
爹摇摇头,继续道,
“更何况……她刚失了儿子……要是我再抛下她……那她怎么办?”
“爹……”
我的眼泪瞬间溢出,摇了摇头,
“爹不走,那我也不走。”
“这怎么行?”
他厉声呵斥道,
“万一到了那会儿,你必须走!”
“……”
我见他色厉内荏,知道他也是心疼我。可是,如今我怎么能抛下他呢?
我低着头,倔强的不回答。
“丫头,你听我说,如果真到了那种境地,你必须走!必须走!”
爹急了,抓着我的袖子使劲晃。
我手里拿着调羹,身子被他晃得东倒西歪,粥撒了一桌子。
可是我就是不答应。
尔雅见我们僵持,急忙过来说道,
“诶呀诶呀,粥都洒了。”
她擦了擦餐桌,安慰爹道,
“这不是还没来嘛,说不定过两日事情就解决了。”
她给我爹端了碗豆浆,说道,
“就像老爷说的,还有黄河呢,鬼子那小个子能过来才怪。”
她说的俏皮,我忍不住笑了。
爹也不傻,知道就坡下驴,笑了笑终归是没在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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