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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楚怀砚


话音刚落,顶天立地的金身立佛便顺从弯下腰来。摊开的左掌送至柳砚秋跟前,柳砚秋一抬脚便稳稳跨立上去。

        华宴盯着那和尚,不禁往前追了两步。待从祭坛边缘回过头来,依旧噙着狡黠、不正经的轻笑,这笑容独属于他,但此刻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道:“小爷我去了。”声音一改少年人特有的嘹亮高亢,轻飘飘的,如云雾一般变幻莫测。

        话毕踩着罡风迎上去,烈焰一样的衣袂自半空划过,最终持刀立于巨佛掌心,与柳砚秋对峙着。

        两人毫无悬念地打了起来,那尊巨佛一手稳稳托着二人,另一手却以毁天灭地之势去攻击、堵截跑上天梯的人。

        天梯悬在半空,左右没有逃路,刘珢粗狂的大嗓门连忙喊道:“趴下!抓紧梯子!”

        巨佛的手指应声轻轻一拂,便扫下去三个未来得及趴下的人。还有几人一个拉一个地挂在半道上。“救——救命!”

        巨佛紧接着欲另行一击,千月和李綦适时赶来,堪堪拦住。

        背后的人慌不择路便跑,连挂在半空的几个也不管了。还是一个年轻姑娘镇定地喊道:“等一下,先救人!还有人在!”

        “跑锤子跑!”刘珢破口大骂,“你们几个跟我去把人拉上来!”

        刘珢原本身形就魁伟,平时表现得随和倒没什么,如今铜铃似的眼睛一蹬,作出逼人的架势,其实相当有有威慑力的。他拦了几个年轻男子回去,这才拉回吊在半空的人。

        脱险之后,这群人一改往日的颓靡,爆发出惊人的耐力和体力,沿着天梯倍道而行。

        完成这一切也不过须臾之间。

        寺内钟声再次敲响,“咚”的一声,震得千月心直往下沉。

        快到酉时了,李綦必须赶紧走。

        怪物依然前仆后继地上涌,欲冲出那道门去往人间。

        千月拦腰斩断一只焦尸,间隙凝目逼视李綦。冷冽如坚冰的眸子里,蓄着不可撼动的决心:“殿下,你该走了。”

        语气并不激烈,摄人心魄的眼睛也未在他身上停留,但李綦知道这人铁了心思。

        “借尸还魂”最多坚持十二个时辰,即便多呆一刻,他不但帮不上忙,很可能还会拖累旁人。但若出去了,外面的人绝没有再进来的机会和必要。

        千月的朴刀原本就钝,杀到现在已经满是缺口,斩杀接招都不便,完全是靠身手和浑身蛮力硬扛。

        纠缠之际,一分一毫的时间都无限漫长。

        不过凝滞了片刻,千月便不耐地催促:“从那道门出去。”摆阵太慢了。

        李綦也压着几欲崩裂的怒意,却没多说一个字,同样不容置喙地将随身的游龙软剑塞进对方手中。强硬命令道:“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出来!”

        “知道了。”

        千月答应着,右手握剑,左手朴刀掷出钉住一个怪物。

        一抬头,却见李綦瞳孔骤缩。

        在他背后,一只人形蛛正翕张着七条腿,天网一样猛扑上来,势要将两人裹进去。速度太快,李綦根本来不及说话,悬在半空的天梯没别的路,便欲压住千月躲开。

        然而尚未碰上肩膀,胸口便覆上一只手,掌心以绝对压制的力道鼎力一推。

        李綦来不及讶异那惊人的力道,便往后倒进忽明忽暗的红光中,只来得及看那人流星飞电的剑势一收。劈成两段的人形蛛,肢体已经蜷在一起,从半空坠下。

        那背影高而徐引,与记忆中重叠在一起。李綦恍惚间又看见苍青的发带与广袖,在烈烈东风中肆意飞扬,是他年轻时的惊鸿一瞥……

        千月将李綦推进门后,第三道钟声正好敲响,算是有惊无险。

        天梯上尚有老迈与年轻姑娘还未逃生,他便提剑奔赴,抵挡佛手的攻势。幸好柳砚秋被华宴缠住了,无暇顾及这边,因此死伤并不惨烈,巨佛的力道也不如料想中惊人。

        不过华宴的身手倒是出人意料地敏捷,红影如电,在金佛掌心来回游移,狡猾得跟个狐狸似的。

        同样令人意外的,还有李綦的剑。

        也不知拿什么做的,看着虽然平平无奇,没想到挺好使。剑身软而韧,往佛手上一划便是一道豁口。“吭吭吭”与鬼魅的朴刀撞击半天,愣是毫发无伤。

        刘珢嘹亮的嗓门再次响起,他送走最后一人,在门前朝剩下两人喊:“你们快过来!”

        里面的人是都跑掉了,但是那些怪物依然咬得紧,前仆后涌,杀之不绝。

        千月道:“你先走。”

        刘珢守在门口纠结了一阵,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那我走,你们小心!”

        等人都走了,便没了后顾之忧。千月往天梯上一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柳砚秋在打斗间隙频频回头,见门口守得死,养了那么多东西竟没有一只逃出去。他怒不可遏,暴起一击差点把华宴打下去。

        还好华宴甩下朴刀,勾住佛手的尾指一借力,又翻了回去。

        他脱力地坐在佛手上喘气,咧开嘴狡黠一笑:“柳砚秋,没了武器,让我有点吃亏啊!”

        柳砚秋本欲趁他弱势再行一击,但这个神情,这个语气,却让他的手僵住了。

        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戏谑的笑,听过这样无赖打趣的话。似有一人在耳边吹拂热气,含笑轻嘲道:“柳砚秋,跟你这个呆子在一起,让我有点吃亏啊!”

        再看这张潋滟的笑脸,柳砚秋气急地瞪大双眼,本应该痛下杀手,但偏偏动惮不得。

        怔愣之际,华宴已经攒够了力气,两条长腿一夹一翻便将柳砚秋掀倒。柳砚秋反应也极快,被掀翻之后也没失了方寸,只是顺势翻了个身,又将华宴牢牢压制在下面。

        “啊——”华宴吃力地只发出一串干嚎。

        那和尚力大无穷,姿势也锁得死,愣是铆足了劲也推不开。

        “你怎么样了?”千月自己也分身乏术,腾不出手去救他。

        华宴虽然被压得死死的,却还能说话,有气无力道:“还行,就是快死了而已。”

        柳砚秋面上裂开一道缝隙,像是对什么不满,但他一时并不理解这种情绪。手上一味使劲将华宴压得严丝合缝,像是打算憋死他。

        华宴哀嚎了一声,被柳砚秋一压,反而倨傲地笑了。“怎么了秃驴,生气啦?”

        话语一激,柳砚秋隐隐有发狂的趋势,下面的人却还在不知死活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嫉妒!嫉妒我跟别人说话是吧,你以前就这样,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千月听到华宴的话,动作依然行云流水,呼吸却跟着一窒。

        华宴是楚凤山?

        他不可思议地继续斩杀怪物,灵敏的耳朵听见华宴依旧在说话。

        “也可能还在气自己吧。谁能想到,别人动一根指头都不行的心肝宝贝儿,到头来居然被自己这样糟蹋!”

        “心肝宝贝儿”这几个字刻意咬得黏黏糊糊的。柳砚秋一听,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更怒了,抬手便掐住他脖颈。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继续说话。

        华宴气弱地哼哼。

        千月就没见过这样作死的,简直不忍再听,警告他道:“楚凤山,我劝你闭嘴!你没看见他发疯了吗?”

        脖颈上指掌的力气增大,华宴气弱地低吼着,跟多么意外似的道:“哎?被你发现啦?”

        千月咬牙:“你看我傻吗!”

        如此明目张胆,分明就没怕让人发现。

        华宴扣着脖颈上的手,憋红了脸,痛苦地咳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咳第二声,颈上的力道便隐隐松弛了。

        他早猜到一定会这样,趁机去掰柳砚秋钢筋般的手指。方才还铜墙铁壁牢不可破的禁锢,这次竟被华宴一触即溃。

        柳砚秋的双眼已然没有一丝神采,更没了一开始安如泰山的分寸。他怔怔呢喃着,像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孩童,“我究竟……”

        华宴缓了一口气,唇边涌上一点苦涩。但这点隐痛并不妨碍他翻身反扑,手指化刃毫不犹豫刺进柳砚秋胸口。

        柳砚秋吐出一口乌黑的血,颤颤巍巍,面露惶惑。

        “为什么……唔……”

        华宴在他身体内的右手紧紧握拳,欲拽住这个位置并不存在的心脏。然而空荡荡的地方提醒着他,柳砚秋早已经不在了。眼前这个东西,不过是他残存的恶念。

        不是他,不会是他!

        华宴万年不变的笑眼被滚热的东西融化,低声道:“你不用明白,你又不是他!”

        柳砚秋体内还嵌着华宴的指刃,却摇晃着、艰难地向那个人伸出手……依稀指望能碰一碰他的皮肤,或是被人握住手。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然而华宴并不打算成全他,只是冷硬地将指刃抽出来。

        他残忍道:“你应该庆幸,最后给你送行的,是我楚怀砚!”

        楚凤山,字怀砚。

        这个名字重重敲击着柳砚秋的耳膜,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当年楚凤山家中清贫,字姓不全,“怀砚”二字还是结为契兄弟后,柳砚秋给取的。

        虚无的阴墟梦境开始倾塌,柳砚秋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乌血,那血没有温度,但生死都已经不重要。

        只是至死的瞬间,他才明白自己不顾一切要回人间的原因——这是柳砚秋的执念。

        即便很多事情都不再记得,这种本能也还驱使着他,柳砚秋始终想再见楚怀砚一面。

        华宴站起来,没让那只小心翼翼触碰自己的手得逞。他清楚地知道,那手一旦触及就会迅速向内扎根,任凭剥皮抽筋也再难拔除掉。

        面容昳丽的红衣少年静立在风中,俯视着脚下的柳砚秋,落空的手指依然执拗地伸向他。这一刻,恶意伪装的残忍跟着阴墟梦境,一片一片碎裂开来,剥离出潜藏已久的渴念……

        他沉吟道:“再见了,柳砚秋。”

        柳砚秋的手最终不甘地落下,直逼天幕的金身佛像跟着倾倒。

        天阶上的妖物失去饲主的隐蔽,有的重新凝固成诡异的石雕,有的四散潜逃。

        千月终于得以抽身,朝华宴那边跑了两步,焦急喊道:“楚凤山,快过来!”

        华宴应声迅速爬上佛头,佛像倾斜的时候,佛头距离天阶也越来越近。

        他瞅准时机,双足竭力一蹬便往天阶跃去。然而角度略有偏颇,差点重新掉下去。千月连忙伸手接住他,使了个巧劲将人拽回来。俩人在掉落的碎片下抬足飞掠,跌跌撞撞往前,赶在阴墟塌陷之前扑进了明灭的光晕中。

        楚凤山被千月钳住小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但柳砚秋已经埋进了废墟。其实世上早已经没了柳砚秋,如今更干净了。

        驿站的一间房内,灯影幢幢,千月的榻前摆满了“借尸还魂”行阵的蜡烛。

        百日自从李綦回魂醒来后,便不停暴躁地捶床。“怎么还没醒啊!”

        他不大敢吼李綦,就吼一吼李綦他侄子李晋。

        李晋从一开始哄到现在,已经江郎才尽,连安抚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讲了。但也不能不说,踌躇欲开口,见百日神色一凛,活像兔子警醒地竖起了耳朵。

        那一瞬间,千月堪称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百日也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眼眶一下子红了,搂住千月惨兮兮道:“楼千月,你吓死我了!”

        伴着急促的呼吸,千月衣衫尽湿,满目遗惊。他无力地推了推细瘦的胳膊,尚未聚焦的眼神瞥了眼百日,气若游丝,“水——”

        话音未落,便有一物凉凉的抵住唇,是一只瓷杯。

        千月微仰头,顺着李綦倾倒进来的涓涓细流,饮了口水下去,终于后知后觉找回了些许感官。

        虚弱的气音又道:“……饿”

        百日着急忙慌问李晋,“饿,快拿吃的去。”

        李晋连忙跟商南搬来一堆花里胡哨的吃食,瓜果点心应有尽有,是专门为此刻提前预备的。百日拿了块梅山雪,就要往千月嘴里塞。

        李綦还算镇定,抬手拦了一下,道:“他现在吃不了这个,送点好克化的过来。”

        百日恍然大悟,“对对对……李晋,有吗有吗?”

        李晋道:“厨房还温着粥。”

        商南立即:“属下这就去。”

        李綦让李晋往杯中重新蓄满了水,抵住干涸的唇,又给千月灌了一杯下去。

        “还要吗?”

        千月添了一下唇,将那一点未尽的水珠也卷进口中。已经整整三日没喝过水,自然是渴。但这样小口小口地喂,同样令他不耐烦,跟喂鸟似的。

        百日不确定道:“这是还要吧?”

        千月脱力地倚住李綦的肩膀,一个字,“来!”

        李晋不忍:“看来是渴坏了。”转头就将整个水壶提溜了过来。

        李綦便稳住自己的肩膀,让他尽情倚靠,另一面兢兢业业地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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