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第二天一早,周函知借了老人家十块钱,自己搭地铁去机场。
地铁的广告牌中有他自己前段时间接的广告,广告中的他举着瓶矿泉水,一个大大的心将他和水框在一起。周函知觉得有些好笑,他此刻看广告中的那个人跟看陌生人似的。
死而重生,这世界与他再无瓜葛。
看什么都如看戏看影片,他是戏外的观众,不再是投入感情的角色。自然也就不再执着于某个人,不再关心爱或不爱,心态就全然的不同。
昨天晚上他看着那港口的灯亮了一夜,进出港的船响了半宿,卓江寒对他也算仁至义尽,捞尸体捞到这份上也足够了,他不指望卓江寒会替他向费渺报仇,只想离他们远远地。
他替那些人也替自己下了结论,心甘情愿为卓江寒挡枪的周函知已经葬身大海,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同名同姓的普通人。
既不是小明星,也不认识那群站在巅峰的人。
他甚至连自己的去处都想好了。
他简直要为自己的一切临时起意鼓掌,他临时起意在泰国买了朱莉的房子,他临时起意把行李箱寄存在机场,这无疑是最完美的安排。
周函知到机场费了番口舌才取出自己的行李箱,他正准备买最近往泰国的航班,却在机场碰见个熟悉身影。
“周先生,到泰国的飞机两个小时后登机,请您稍做休息,登机前我们会广播。”漂亮的地勤小姐对周函知身边西装革履的青年微笑。
周函知往上拉了拉口罩,他还穿着老人给他的老年运动服,同他以往的形象天差地别,他猜周墨应当认不出来。
上次去泰国也是这个周墨,他几次碰到周墨,跟这个同姓之人还真是有那么点奇怪的缘分,周函知在心里笑了下,周墨应当还不知道他死了的事。
和周墨同乘的风险太大,周函知不想冒险,他已经死了,不可以出现在飞往泰国的飞机上。
暂时去不成泰国,那么住哪里就是个问题,周函知做了个大胆决定——回自己原来的家。
虽然家门钥匙卓江寒手里也有把,但估摸着卓江寒正忙于安抚费渺,掩盖自己的死讯,调查开枪的凶手,怎么都不会有时间找到那边。
那房子他走前没处理,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刻刚好给他栖身喘息之地。
“这位先生,请问你要到哪里……哎,先生?先生?”地勤小姐疑惑的看着周函知离开的身影叫了两声。
周墨跟着扭头看了眼,那背影看着挺眼熟。
海边下起一阵淅淅沥沥的秋雨,海风夹着冷雨拍在身上,卓江寒浑然不觉。
远处的海面泛着微光,是被乌云遮挡的落日半沉于水面。
手中传来灼烧感,卓江寒四散的思绪被突兀唤醒,他低头看了眼指间夹的香烟,只抽了几口,烟却烧到尾端,是他放空的时间太久。
扔掉手中的烟蒂,和脚边那堆烟头一样被黑色皮鞋碾灭。
两指间被烟烫出了红痕,有点疼,可这疼让他忽然想起了个瞬间。
卓江寒重新看向海平面,这样的雨天并不适合看落日或者看日出,但他决定今夜就在此等待日出,他欠周函知一个日出。
在泰国,周函知邀请他去看日出,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卓江寒眯起眼睛,被雨打湿的额发垂落在眼前,他想起来了,他说下次吧,他没时间。
那一刻周函知的神色几乎没什么变化,不得不说他是个很好的演员。但卓江寒就是知道他很失望,失望之余还有些说不清的难过,这种压抑到极限的失望让他想停下车子,就在那个海边陪他看完一辈子的每个日出。
可他没有停下,他因此欠下周函知一个日出,失去了一辈子和他看日出的机会。
他总以为一辈子很长,日出随时都可以看,却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要一个人在凄风冷雨中孤独的偿还这个日出。
卓江寒又从口袋中掏出烟和火机。
他点烟的手有些抖,风雨一次次熄灭微弱的火苗,他锲而不舍的去点那根有些潮湿的烟。
烟这东西他只在最艰难的时候碰过,在他父亲离世,被母亲带到法国时他抽过几根,在他母亲逼着学格斗术学没用的贵族礼仪时他抽过几根,在他回到卓家独自应对家族斗争时他抽过几根。
他曾以为掌控了卓氏,烟这东西大概就不会再回到他生活,谁能料到有一日他还会依靠烟来寻求虚无的安慰,获得微薄力量,在烟雾弥漫中回忆一个人。
只可惜风雨将烟雾打碎的太快,每次都只来得及播放周函知推开他,如断线风筝坠海的片段,他尚来不及回忆些美好的过去就已经烟消雾散。
一口烟回放一次,两天来脚底的烟头快要把他埋葬,无数次重温周函知的坠海让他痛不欲生,明明痛苦又忍不住借着烟一遍遍回味,上瘾似的难以自拔。
这两天他就站在码头边,盯着搜救队来来往往的在海上打捞搜索,两天过去,居然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这消息该高兴还是该悲痛,心头的痛苦麻痹了其他感觉,心脏变成名为“痛苦”的泵房,全身血液进出这个痛苦泵房,带着痛苦流经身体每一寸。
细胞、肌肤和毛发都酸涩而麻木,它们不再是身体的组成部分而是承接痛苦反馈痛苦的载体。他想他应该感谢“找不到”这个结果,支撑着他苦苦等待此时此刻还没有倒下。
入夜后雨下大了,从迷蒙细雨到断线的珠子,他倒是更愿意形容为哭不出来的眼泪。
周函知也曾评价过自己不是个容易哭的人,总是标榜自己是个成年人,成年人不该这样那样,可每次周函知都会在他手中流泪。
他其实喜欢周函知在他手中哭,交织着渴求和脆弱的泪水总能激起他的一切欲妄。
雨正像那滴泪水,清冷又缠绵。
他伸出手,想接几滴泪,雨滴又偏偏绕开他的手,不肯再亲吻他。
卓江寒收回手,闭上眼睛呼吸了瞬,再睁眼时,那些漫无边际的哀伤全都悄然不见,他抬眸看看头顶的雨伞,声音沙哑而疲惫,“怎么不休息,跑到这了?”
撑着雨伞的费渺往他身侧靠靠,他望着卓江寒一夜之间衰败疲惫的脸色,轻柔的说:“阿寒,回去吧,太冷了。我知道你放不下他,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接受周先生已经——”
“他没死。”卓江寒转过身体直视费渺,“没见到尸体,那就是没死。”
费渺噎了下,卡在嘴边的“节哀”被他咽下去,他换上个不太自然的笑,“是。不过你还是回去吧,保重身体,整个卓氏集团都在等你回去。”
“我养的总监、经理不是废物,我不在他们同样能处理工作。”卓江寒极慢的吸一口烟,吐出个不规则的烟圈,烟圈在伞下氤氲许久,够他又重温遍周函知坠海的场景,“我正想问你,周函知坠海时,你为什么在他旁边?”
“我,我是听见枪响,看见他被打中了过去看看他怎样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寒?”
“没什么,你反应太快了,比我都快,就好像早知道有人会开枪,而我居然什么都来不及做。”
卓江寒语气萧索,没有质疑谴责的语调,更类似于自责,偏重于后悔自己没有反应的更快些。
风雨天,费渺握着伞的手腻出一层汗。
“怎么可能,你想多了,阿寒。”
“也许吧。你来找我,是酒庄出了什么事吗?”卓江寒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夜色,一手横在胸前,一手夹着烟,姿态颓唐。
“阿寒,前些天酒庄从法国订了批上年份的酒,把流动资金都打过去了,过两天要给员工交保险发工资,钱有些不够……”
卓江寒了然的点头,“钱好说,员工的工资是要发,但你订的酒,是真的吗?”
费渺把伞换到左手,压到心脏位置,他因为要钱而不太好意思的低着头,听见卓江寒这句话瞪起眼睛不解的望向他,“阿寒,你别听那个胡葭瞎说!”
“并不止他一个人说。”
“你是听到竞争对手编造的谎话吗?他们是为了打压咱们,怕咱们做大挤占他们的市场才污蔑我的酒是假酒。你是和我一起在法国长大的,你还尝不出来是真是假吗?”
卓江寒凝视着他点点头,“我们是一起在法国长大的,多年朋友,你如果需要我帮忙,我当然会帮。钱这东西,我不在乎,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但不要为了钱,做些让我无法原谅的事。”
不在乎是因为你拥有的足够多,除了你,这世上谁不在乎钱呢,费渺在心里说,“相信我,我们不只是朋友,我永远不会背叛你,阿寒。”
“不只是朋友?”
卓江寒一直阴郁的脸色忽然浮现抹奇特的笑意,看的费渺心下紧缩。
“我要再呆会,你回去吧,让李秘书给你转钱。”
“那好吧,你也早点回去,伞给你。”
“不用,这样就很好。”
费渺不再多说,撑着伞转身离开,再不走他怕他的心脏就要因为紧张而爆裂。卓江寒是什么意思,卓江寒知道些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提点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异常可怕,让他以为自己是被狮子盯上还毫不自知的羊。
“费渺。”
费渺走出十几步,身后又传来卓江寒的声音,他猛然收住脚步,表情有些失控的回头看卓江寒。
“去把头发弄回原来的样子,这个发色发型,不适合你。”
卓江寒在夜雨中对他说。
费渺把伞往下压压,遮住半张脸,他嘴角哆嗦着只应了一个字,“好。”
快走出港口的时候,手机在口袋中响起来,费渺拿出来,来电人是一串号码,他没有保存这串号码备注姓名,但这号码他背的比自己的号码还要熟悉。
他拿着手机,脸上阴晴不定。
“费先生?”
费渺猛地抬头,“李秘书?”
“您来看卓总?”李秘书也撑着伞从港口外走进来,恰巧碰上失神的费渺。
费渺把手机按灭,挂上和周函知相似笑容,“对,阿寒他不肯回去,你去劝劝吧。”
李秘书说:“我会转达,您也回去休息吧。”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费渺歉意的同他告别擦肩离开。
上车锁死车门,费渺把自己隔绝在独立空间中才按下接听键。
“这种时候给我打电话,你是嫌活的太久了吗?”
“你怕什么,人不是你杀的,他自己掉海,和我们又没关系。”
费渺死死攒着方向盘,声音中泄露出一丝慌乱,“和我当然没关系!你安排那个杀手的身份没那么容易查到吧?”
电话中的声音苍老、又带着些与老年人不相适宜的阴毒,“查到身份有什么关系,人都死了,还能指证我不成?而且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卓江寒抓出我就能抓出你,别想把自己撇的太干净。”
“你!我们的合作里没有杀人这一条!”
“杀他有什么不好,他死了卓氏就垮了,我搞我的房地产,你拿你的钱。怎么,不舍得?”电话中的人嗤笑了声,“年轻人,老是搞些不实际的。一个两个都这样。”
“别扯这些,你最好记得咱们的约定,我帮你做事,你拿到卓氏的房地产项目后,我要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当然。不过费少爷,我实在想不通,你家是怎么欠了那么一大笔钱的?卓江寒已经给你不少钱了吧,这都不够你填窟窿,你家是欠了几个亿?”
费渺捏着手机,上下牙齿怼在一起,咯咯作响,“和你没关系,徐董事长。”
李秘书在码头边找到卓江寒,他浑身湿漉漉的,唯有手里的一点烟头还在雨幕中闪烁。
“卓总,”李秘书把伞擎高,“刚才法国那边传来消息,查到费先生的家族欠了大约八个亿,这笔欠款是从费先生父亲开始产生的,到费先生的时候,为了维持家族产业又连续借了几笔,但因为经营不善没什么收入。目前他们的家族庄园已经全部抵押,费先生名下实际上除了债务没有任何资产了。”
卓江寒漫不经心的瞟了眼李秘书,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债务的重点在于,费先生一家是当地贵族,碍于贵族体面他们没有通过银行借钱,他们最初选择的债主是法国黑手党。据传黑手党那边已经下了死令,如果不能在年底前清偿债务,就会把费氏家族整个铲除。我们投给酒庄的钱,被打给法国一家葡萄酒贸易公司,这家贸易公司实际上就是黑手党的洗钱门户。”
“八个亿?”卓江寒扔掉手里的烟头,烟头在脚边弹了两下,被雨浇灭。
“不止。”李秘书的视线跟着移向那个烟头,“黑手党的本质是高利贷,一开始的数额没有八个亿,累积到现在,据说每天的利息是一百万。”
“难怪几千万的钱送过去跟玩似的。”卓江寒嘴角扯出个冷笑,“徐家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这个还在查,徐家在法国行事比较低调,不太好查。”
“……把周函知的死讯告诉徐容颜,让她……”卓江寒顿住,没有接着说下去,几秒之后才呼出口气,“算了,先别告诉徐容颜,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离开。”
李秘书答应完了又说:“卓总,来的时候我碰见费先生,他让我劝您回去休息。”
卓江寒似乎没听到,他问了个并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他们像吗?”
“不像。”
“不像?”
“虽然外貌多有相似,但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您应该也觉得他们不像吧。”
卓江寒撩起眼皮看向李秘书。
“因为您从来没有认错过人,叫错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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