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修改时间8.1)
骊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久居东海,贵为东海之主,上岸游历也会有意避开皇城——皇城有真龙之气盘绕,离得太近会被反噬。他虽在海底贵不可言,但并没有多在意等级与阶层观念,时常会被贴身服侍的族人扯着耳朵唠叨,也会被打扫卫生的族人嫌碍事一棍扫开,早就忘了人间的帝王是何等多疑猜忌,又是何等薄情冷性,能做到貌似和蔼地操纵着帝王之术过河拆桥,还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泰山封禅时一个个都说得好听,说什么许天下百姓河清海晏金瓯无恙,许天下功臣钟鸣鼎食国境四方,到头来,”庄无己唇角微扬,“还不只是个笑话。”
骊越尚且无法理解他言语中的恶意,又为他如此鲜明表露出憎恶感到讶异,沉默了半晌,只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怕是如此”。
好在庄无己原也并不打算听他发表什么高见,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自顾自陷入了回忆中。
其实一些模糊的细节,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不知道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受了那段丢失记忆的影响。可这并不妨碍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的父亲,在帝王眼□□高震主的长安侯,在百姓眼中鞠躬尽瘁的长安侯,在他最后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里,有些愚忠的长安侯,就是那第一头被杀的驴。
少年时的记忆离他已经有百年光景,轻浮的,沧桑的,俱是过往云烟。庄无己常年蹲踞在荒莽的山巅,冷眼看人间恩怨,回忆起少年锦时却偶尔也似有烈火焚起,燃烧殆尽后徒留一阵轻烟,无痕而默然地存在着。
庄无己想起袖中那支枯枝。他的记忆,恰如一支无花的蔷薇,绮丽绚烂,却早早零落成泥,不知何日才会重吐芬芳。但这样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他自己知道了,属于他的记忆不是被自己毫不珍视地遗弃了,而是被偷走了——无花的蔷薇虽然不够美,但永远不会败落。
“长安侯”的名号,怕是在帝王眼里已如同父辈祖辈的恶谥,无意中提起时便是一阵虚情假意的赞美与崇敬,说几句“高山仰止”,接着假装惋惜地感慨几句“生不逢时”“英年早逝”之类的车轱辘话,其实心里指不定怎么笑他傻,更有甚者怕是会偷偷翻出当年秘辛,再好好学习一番权衡之术,马上当朝战功最显赫的某位达官贵族,就会成为下一个检验学习成果的对象,下一座被拆的桥。
“还能看得清路吗?”骊越偷偷打量庄无己神色,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莫名有些烦躁。
庄无己依旧速度很快,脚下不停,伸手捏了一个诀:“我只是没法杀你,又不是法力全无直接成了凡人。”
“哦。”骊越也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又发觉自从遇上庄无己,自己无言以对的次数就格外多,就好像这么多年的嘴皮子都白耍了一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到这里,他又问庄无己:“早些时候你在幻境里有见到我吗?那个时候我们关系怎么样”
看上去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庄无己想。
“不怎么样。”庄无己瞥他一眼,“我养的鱼就没有能活过三天的,要么被你扔了石头,要么被你下了毒,全被你祸害完了,你倒是逍遥自在,我天天挨骂;问你要个东西非不肯好好给,脱到只剩一层单衣才肯给我看;在天帝面前也敢胡说八道你就不是个东西。”
骊越没脸没皮惯了,别人骂他一两句基本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影响,除非是别人弄得他开始自我怀疑,这种程度的埋怨传进耳朵里,他反倒是像听了什么新鲜事一样,一双金色的眸子极亮,饶有兴致地问道:“我以前,这么混啊?”
庄无己看他一眼,眼神像在看傻子。
骊越又问道:“那你怎的还肯搭理我呢?”
令他惊奇的是,庄无己脸上立刻显出颓唐的模样,虽然他很快便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重新把五官安回原先的位置,但这次的窘迫神情已经能被骊越捕捉到。后者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瞧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继续调/戏他:“庄兄?怎么不开心?”
庄无己微愠:“没有不开心。”
骊越道:“那你为何露出”骊越拉长了声音,凑到庄无己面前模仿他方才的窘迫神情,又飞快转换成庄无己那张冰块脸,“这幅表情?”
庄无己不欲逞口舌之快,也说不过他,索性把头扭过去不看他。
这一扭,骊越便发现他的头发似乎又黑了些,原先还只是颈侧,如今已经快蔓延到了耳边,只是黑得还不太纯,就像是南方夏季黎明时分的天空,是半明不暗的颜色,黑灰色的发丝中,点点亮白掺杂其间。
庄无己这人也挺奇怪,听见骊越说话就烦,见他不来撩闲了又忍不住看人家。好死不死,骊越还盯着他不放,这一转头,就直直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这次庄无己反应比骊越还快,反倒又把骊越弄得有些不自在,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发现我对他心怀不轨了?他是不是觉得我有病?他会不会趁我买东西偷偷跑掉?他
好在庄无己及时打断了他的庸人自扰,淡淡道:“若是累了就歇歇脚。这天劫说了这么久,到现在都没见到一点踪影,还没斛斯给我制造的麻烦多,不差这一时。”
“我不累。”骊越摇摇头,“继续赶路便是。照我们这个速度,若是明儿不热,怕是再有个一两天就能到长安城了。”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问道,“对了,你在长安城还有熟人吗?”
庄无己一顿,微哂。
骊越不解道:“怎么了?”
庄无己保持微笑:“师叔祖你可真可爱。当年长安侯的熟人和我也都是熟人,你觉得皇帝杀了一个长安侯,和他交往过密的那些好朋友能逃过一劫吗?”
骊越恍然抚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个我知道,我在戏文里看到过。”
庄无己并不关心他足不出户,戏本子又是哪来的——反正从这几天骊越买东西的密集程度来看,就算他说他在海底养活了一只猢狲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他甚至还接了句话:“不错。当年和长安侯交情不错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布衣百姓,或抄家流放,或因罪入狱,总之没一个能在洛阳成继续待下去。当年兵不血刃,朝堂上就消失了一大批官员,的确是今上学习的典范。”
骊越虽然格外风骚,但学习态度十分良好,闻言,又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庄无己默不作声往前快走了几步。
骊越继续道:“就是,你为什么一直管他叫长安侯啊?”
庄无己没说话,只是可疑地勾起了唇角。
很快,骊越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左肩上。用手一摸,粘稠腥臭的固体沾了一手。
是鸟粪。
庄无己停下脚步,在黑夜里看见骊越那双金色的眸子气急败坏眨个不停,笨手笨脚收拾残局的模样,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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