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五月初五
景和十八年五月初五,时天阴,蔽日。
大明南境边陲的寻常小县安县,迎来了一支不同寻常的商队。
商队由几辆华贵马车打头,后面拉着十几辆各种各样的货物,随行护卫数十,皆着玄色劲装,龙行虎步。
商队自南门入,一路毫不停留,行人尽皆避让。
这样气派的商队自然引得路遇的百姓一阵讨论。
“嗳,这是吴家的商队吧?”
“当然了,除了他们,哪还有别家商户有这么大能耐,你瞧瞧多气派!”
“哼,赚的都是咱们都血汗银子,一个个儿的,眼睛都上天了,净拿鼻孔子指认,神气什么?”
“小声点儿!你活腻歪了,他们离得咱可不远,什么王八完蛋的话都敢往外造,你想死可别扯上我!”
“瞧你那胆子……”
“我呸,你懂个屁,吴家除了在咱们安县是头一个,别的地方也是有名有号的,你瞧那几车箱货,定是从南边那群蛮子手里换来的……”
“你咋知道?”
“嗤,你懂个屁,我当然知道……”
“……你再骂?”
“嘿,我就骂你了,你懂个屁,你懂个屁,屁屁屁,怎的?”
“粗俗,懒得和你计较!”
“……”
吴家商队于安县主街迅速穿行,直抵吴府。
吴府中门大开,门前仆役成群,分列两班,皆躬身静候,身着白色长衫的年轻公子身形笔直双手垂立站在最前面。
“老爷回来了!”长街远处一个小厮高声喊道,随即,一条长长的商队映入眼帘。
听闻消息,吴府门前的一群仆役侍卫愈发恭敬,眼观鼻鼻观心,神色肃穆。
终于,商队到达吴府门前,随行的护卫头领徐锏,朝着前面五辆外表装饰一模一样的豪华马车中的第三辆躬身道:“老爷,到了。”
“嗯。”略显尖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随后,车帘被撩开,一个又白又胖的圆脸从里面探出来,那脸上的眼睛似乎睁不开似的,眯成一条缝。
白衣公子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口中道:“爹在外行商数月,辛苦了。”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吴康之父,吴家真正的话事人吴中承。
肥胖的身体在吴康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吴中承拍了拍吴康的手,看着他道:“年前的伤可好了些?”
吴康稍显苍白地脸笑了笑:“多谢爹爹挂怀,孩儿的伤几近痊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咳嗽了。”
“那就好。”吴中承点点头,又扫视了一圈仆役,胖脸上显出狐疑之色:“明诚呢?怎的不见他出来?”
吴康一僵,支支吾吾半晌:“周管家,他……”
看儿子的神色,就知道中间有什么变故,吴中承脸色阴沉下来,打断道:“回府再说。”
转过头,吴中承又吩咐一干仆役卸下货物,分置入库,随后朝着护卫头领摆摆手。
那头领会意,招呼几个护卫抬起马车上一台普通低调的轿子从侧门进府。
父子俩到了花厅,吴康连忙伺候父亲坐下,接着泡起茶来。
看着吴中承一脸疑惑,吴康手中动作不停,开口解释道:“爹,这是最近安县弄出来的新玩意儿,名曰泡茶,手法简单且口感醇香,爹,您尝尝。”
吴中承接过吴康递过来地茶,慢慢品尝一口,闭着眼睛又回味一番,脱口赞道:“不错,是个好玩意儿。”
吴康心中一喜,还想再夸耀两句,却见吴中承已经放下茶杯掸了掸长袖,淡淡道:“说吧,明诚是怎么回事儿。”
吴康面色一变,他知道自己这父亲的手段,比之自己不知道要凶狠多少,看起来白白胖胖一脸和气生财的富贵相,实则狡诈如狐,心狠似狼。
不敢再耍些小聪明,老老实实的将周管家之事的前因后果交代出来,然后低着头垂手而立等待训斥。
吴中承听完之后,第一时间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眯着眼睛端起茶杯再度喝了一口,这才开口:“这件事你办差了。”
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里面多少怒意,吴康却是心中一紧,也不敢再做辩解,躬身听训。
“去岁离家之前我多次嘱咐过你,行事不可莽撞冲动,三思而后行,免得受人把柄,你可倒好,我才办妥外边的事家里就出岔子。
哼,你以为明诚那档子事到这算完了?你以为那张县令真就如此简单?你那拙劣的栽赃也就能糊弄一些愚民乡夫罢了。
张涛那厮明面上哪边都不站,实则对我吴家并无好心,看样子,我吴家是被他盯上了。”
吴涛心中一惊,回想起公堂之上吴涛那有些随性的表现,终于忍不住辩解道:“爹,不至于吧,我看那……”
“住口!”话没说完,已经被吴中承厉声打断,胖脸上的眼睛越眯越细,盯着惶然的吴康寒声道:“还在执迷不悟!我说了多少次,不要轻视任何人,自从第一次我送给张涛一家酒楼他没收,这就已经证明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而且也不忌惮我吴家,你认为他真的两不相帮?笑话!”
“那,周管家……”
吴中承眯着眼睛摇摇头:“捞不得……官差从他房间里的搜出来茶叶方子是怎么回事?”
张涛脸色有些难看,咬牙道:“孩儿打听了,那落凤山的寨主夫人是个轻功好手,必是那贱人使得诈!”
吴中承闭着眼睛,手指在桌面上缓缓敲着:“这两窝山贼倒是有些棘手……”
吴康压低声音:“若是白莲娘娘肯出手……”
吴中承双目一睁,瞥了吴康一眼:“娘娘这次来有大事谋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废物心思!”
吴康讪讪陪笑:“爹……”
“哼,徐徐图之……”
吴康眼睛一亮,闪过一丝莫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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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凤山。
入夜时分,张茯苓一家子正用着晚饭。
落凤山的境况比起黑风寨要强上不少,虽然在张鹤这一代同样是破落户,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好在张鹤生了个好女儿,不仅头脑机敏蕙质兰心,更出彩的是,于经商一道颇有天赋,这一点,让张鹤夫妻俩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如今和秦时合作,茶叶生意的暴利让落凤山的家底更加殷实,丝毫不输安县里几个有名号的富商。
最近茶楼同吴家的交恶张鹤也是看在眼里的。
事发时,为了女儿的安全着想,张鹤本想要亲自下山和吴家打擂台,但被张茯苓劝说之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同时,他也想看看这个让自家女儿再三夸耀的秦时手段如何。
而后,吴家吃瘪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吴家父子没有出面,吴府管家周明诚借由一起人命案子攀扯茶楼,被秦时一番连消带打干脆利落的还了回去。
周明诚被判处秋后问斩,只待刑部复核,吴家声誉再度受挫,生意收缩,而茶楼的名声却在安县鹊起。
秦时在这个漩涡之中几乎做到了能够做到的一切。
张鹤自忖,若是换了自己,未必就能够让张明诚留下脑袋。
那个叫做秦时的年轻人他没见过,据女儿所说,只是秦家庄一个父母双亡的落魄秀才,呵,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秀才,绝非池中之物啊……
张鹤久久沉思,无意识的吃着白饭,甚至忘了夹菜。
一旁的妻子苏青吃了两口,见丈夫还在发愣,菜也不见吃一口,脸上浮现怒色。
“啪”
苏青把筷子往桌上一按,发出一声脆响。
张茯苓和丫鬟团儿吃饭的动作一滞,心想娘亲(夫人)又弄什么幺蛾子。
张鹤的思考被打断,回过神有些不悦的看向声音来源,然后,他就发现河东狮吼比自己更加不悦……
“怎么了?”张鹤谨慎地开口。
“哼,没什么,只是家里边越来越富裕了,老爷的口味也越开越刁,怕是瞧不上我做的清汤寡水了。”苏青丝毫不给自己丈夫留面子。
张鹤一愣,求生欲望极强:“夫人这是从何说起?你我相濡以沫二十载,一起筚路蓝缕携手至今,纵使以前一日只吃一顿饭的时候,我也是欢喜的紧,更何况如今如此丰盛可口香气袭人的饭菜!”
说完,几大筷子下去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嘴里含糊不清,大拇却指竖个不停,以表示美味之意。
张茯苓和团儿对视一眼,默默地低头吃饭,男人的求生欲总是能突破新高……
苏青白了张鹤一眼,换了副笑脸看着张茯苓道:“女儿啊,吴家那事处理完了没,可还需要娘再搭把手?”
张茯苓笑着摆摆手,道:“娘,不必了,吴家吃了个亏,想必会消停些日子,毕竟不少人盯着他们……说起来,娘的轻功真是一绝呢,吴家守卫这样森严,都被娘把那包袱放进去了,当真厉害!”
被女儿一夸,苏青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结束了就好,娘就是担心你在外边吃亏,娘老了,能做的也不多,不过就吴家那种程度,对于你娘来说,不过是提提气挪挪腿的功夫,哈哈哈哈……”
小团儿啪啪啪的鼓起了掌:“夫人好棒,夫人天下第一!”
夫纲不振的某人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在心底流下了一滴眼泪……
苏青笑着给女儿夹了一口菜,试探着问道:“茯苓啊,最近小秦有没有常去勾栏坐坐啊?”
“唔,大概隔两天就会去一趟吧……”
“那还不错,你们……平日里都聊些什么呀?”
张茯苓想了想,笑道:“还能聊什么,无非是聊聊生意和见闻琐事罢了。”
苏青有些不信,男未婚女未嫁,你们就聊这些?莫非女儿故意瞒着我们?
这样一想,苏青不禁有些急道:“儿女啊,虽说咱们不是诗书传家的闺阁小姐,但名声还是要爱惜着,可别吃了亏不敢往家里说,知道吗?”
一旁存在感极低的张鹤不乐意了,自家的女儿心思机敏着呢,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不禁脱口道:“夫人,茯苓自小便聪明伶俐,人情世故更是达练,岂会犯这等错误?”
苏青朝张鹤一瞪眼,语气不善道:“你懂个屁!女儿家一旦有了心思,有时候被人家一哄,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若非如此,咱们那会儿岂会连个喜房都没有,两根红烛便草草了事?”
张鹤瞬间怂了,搁下空碗回房洗澡,转出了饭厅这才口中喃喃自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张茯苓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事,隐秘的笑了笑,然后红着脸低声道:“娘啊,我和秦公子如今也就是生意上的合作关系,您说到哪里去了!”
苏青满脸不信:“当真?”
张茯苓凝脂般的俏脸越来越红:“真的真的,娘,您就别操心了,啊……我吃完了,要回房沐浴了,娘您慢慢吃!”
随后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曲线毕露,小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团儿道:“团儿,走啦。”
小吃货团儿鼓着腮帮子抬着眉毛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道:“呜呜,还剩坠后亿口了……”
勉强说完一句话,小团儿加大马力扫荡起来。
……
看着女儿慌忙离去的背影和扑扑扑跟在后面摸着肚子一脸惬意的小团儿,收拾着碗筷的苏青叹了一口气,但凭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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