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得意
辰时一到,溱仪的册封礼便开始了,因着是个小小美人的典礼,又非众多秀女入宫的大场面,谌衡一既还有政务在身,自然是没来。
德昌宫的正殿内,上座坐着温贵妃,进萩双手持着圣诏,和越秋分别立在两侧。
见时辰差不多了,贵妃压着双手,侧头吩咐:“开始吧。”
“是。”
进萩迈了一步,向着跪在地上的木溱仪宣读圣诏:“骠骑将军木忻澈义女木溱仪,年十八,静容婉柔,风华幽静,丽质轻灵,淑慎性成,柔嘉表度,着册封为美人,封号樾,钦此。”
溱仪行着三跪九叩之礼:“妾领诏谢恩。”
宫闱规矩,逢嫔妃晋了位分,若是承过帝君恩宠的便自己去太后的乾安宫磕头请安,若是刚入宫的新人或是身子还完好的,便由着贵妃带着前往乾安宫李太后处,当时若非木才人抱恙,怕将病气过给□□,也应该谢上一恩的。
贵妃经由越秋提醒太后已经礼完佛,于是起身:“差不多时辰了,她老人家正好得空,你便随我去向她老人家问安吧。”
说话间,贵妃不由抛了个不黑不白的眼色,让她主持册封礼便罢了,如今居然要给心腹大患引路见太后,只怕樾美人投了太后的喜好,一窝蛇鼠罢了。
李太后虽贵为太后,但先帝在时只是区区六品良媛,常年不得宠幸,连殿中省也经常克扣吃穿用度,她倒也忍得。如今是苦尽甘来,也不尚奢靡,穿的戴的仍是好几年前京城流行的款式。
乾安宫小内侍通报时,李太后正在院子里的鲤鱼池边喂鱼,平日她也不大爱出门,这个池子便是帝君在即位之初专门命人建的,连带着偌大的乾安宫都修葺了一番。
溱仪跟在贵妃身后,一路走到正院,想着眼前身着黄栗留并石绿勾勒宝相花纹服,高髻上只簪着一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的便是了。
“请太后娘娘大安,太后娘娘长乐无极,万福安康。”
太后向立侍在一旁的宫人递出鱼食,嘱咐闲杂的宫人退下。待宫人走远,才叫了“起身”,略过身前的温贵妃,直直打量溱仪。
“你便是衡儿新纳的美人?”语气称不上和善,也不失威严。
溱仪颔首:“妾碧霄宫樾美人木氏请太后娘娘安。”
“抬起头来。”
溱仪抬首,却不敢正视太后威仪,只能低眉敛目道:“是。”
“是个标致人物,今岁几何?”
“妾年有十八。”
十八……和贵妃一般年纪,都是春花正盛的时候。太后知道今日温濉和一众朝官又在早朝时为此事闹了一闹,肃然道:“哀家听闻,帝君为纳你入宫,在前朝力排众议,竟将你提作木将军的义女,以木才人之庶妹的身份入宫,而非平民之身。”
前头温贵妃绞紧了指间的袖边儿,方才一道圣谕又跃然眼前。当年她被接入宫时,虽一举封为荣华,不过数月又晋为贵妃,但她没有特赐的封号,亦无显赫的家世。当年的前朝重臣又如何不是掀起一波反对之声,君上从来不加制止,直至温濉出面将她称为远房表亲的女儿,这些不谐之言语才草草平息。
溱仪亦是迷登着,只能礼貌回应:“妾不敢妄自揣度君上圣意。”
太后见溱仪礼仪挑不出错,和缓了颜色:“既然嫁入帝王家,便要时时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做出有损皇家颜面之事。”言语间,还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贵妃。
溱仪虽本意并非三宫六院,但在何位谋何职,接受了太后的敲打:“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孺子可教,太后呵呵笑了两声,上前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溱仪:“记住也是会忘的,要时时做到才行。”
溱仪唇角微扬,恭谨道:“妾定克已复礼,谨本详始。”
好一个伶俐丫头。几句寒暄后,太后又提:“帝君膝下子嗣薄凉,樾美人定要以为我皇家绵延子嗣为重。”
这番话便是戳着温贵妃的脊梁骨上,惹了贵妃的不快:“太后娘娘,帝君有福,定会子嗣绵长,臣妾和樾妹妹定当尽心竭力,为君上开枝散叶。”
太后闻此言,眉间心悦不在,紧蹙道:“你得帝君盛宠也非一日两日,怎么仍旧腹中无物,没个一子半女。”
贵妃淡抿双唇,微微失神道:“是妾的不是,望太后责罚。”
太后转身唤来立在远处的宫人,说道:“罚又何用?子嗣的事情到底还是不够上心。罢了,哀家也乏了,你们二人退下吧。”
一路退出乾安宫,贵妃也是没什么好眼色,她如何看不出太后对樾美人青眼有加,三言两语便让她以为帝君开枝散叶为重。
“本宫要去长平殿,樾美人,就此别过吧。”说罢,带着一队宫女逶迤而去。
“恭送贵妃娘娘。”溱仪行了跪礼。
待人走远,禾莞才扶溱仪起来,愤懑道:“依奴婢看,贵妃便是瞧着太后娘娘对你好言相待就气不过了,否则得拉上你吹嘘好一段路呢。”
溱仪见状做了噤声姿势,低语道:“人言可畏,你自己知晓便好。”
禾莞:“是。”
回碧霄宫,一路经过康瑞宫、邀月宫,两宫之间隔着狭长的夹道,尽头便是月华门,此时正有一位华服女子倚着门楔,目光不知飘在何处,只是看身后一对宫女耳穗子晃也不晃,想必是站在这里有些时候了。
禾莞提醒:“是容嫔。”
溱仪行礼问安:“请容嫔娘娘安。”
容嫔像是发呆久了,突闻声音传来竟不觉一惊,似一只怕生的兔儿般,见眼前的宫装女子眼生,只道:“妹妹好。”溱仪起身。
就此别过,溱仪与禾莞相携离开,容嫔依旧立在那儿,溱仪不解,倒是禾莞从榴月那儿听闻了二三:“容嫔娘娘同充媛娘娘是最早入宫的,当时同为嫔位,只是容嫔娘娘并不受宠,除了逢年过节,连君上面也没见过几回。但她偏对君上付以春心,日日便在这康瑞宫必经的月华门守着。”
溱仪动容:“倒难为她苦心。”只是这番心意,她的心爱之人却不知晓。
回到碧霄宫,榴月和丰月都笑脸迎了出来,行礼问安:“美人。”
说罢,丰月乖巧接过禾莞手里的团扇轻摇慢晃,榴月在前开路:“各宫娘娘们的赏礼都到了,美人看看有什么可以收进库房的。
“太后娘娘赐了芙蓉纹琉璃花樽一座;温贵妃大手笔,送了一尊净瓶高的送子观音像;李充媛差婢子送了一座红玛瑙珊瑚;叶嫔和容嫔合计送了松石宝钗一对。张才人托季月问候了一句,说是康瑞宫里拿不出像样的玩意;陈顺仪的累丝镯子倒不甚符合美人的规格,奴婢自行收入库房了。”
语毕,溱仪已经落座在偏殿西侧屋的八角梨木方桌了,向榴月丰月颔首道:“有你们在宫里打点,我也放下不少心,晚些时候随我去各宫谢恩吧。”
二人道是。
原被溱仪唤去殿中省领茶叶的榴月才出了宫门就疾走回来,眉宇间扬着愉悦:“美人,君上的赏赐到了。”话语未落,一众内侍鱼贯而入,待众人站毕,竟显得偏殿主屋格外逼仄。
木溱仪认得为首垂着双手憨笑的人正是前些时候处处刁难的徐庚明,唇角的弧度不由一压:“徐总管大驾,恕我未曾远迎。”
徐庚明紧攥双拳,额上密布冷汗,谁知道前些时候还位卑人轻的小小宫女今日便一跃枝头成了宫嫔,只求面前的女子能留个情面,莫让他难堪才好。于是乎,更弯了身子奉承道:“樾美人盛宠,奴才奉礼部之命,特来为美人奉上薄礼。”如此,又是一一将托盘上的珍品细数而来。
溱仪巡顾了一圈,心里腹诽着,这薄礼可沉可沉,面上仍滴水不漏:“徐总管客气,劳您费心跑一趟。”
徐庚明一挥箭袖,身后十数内侍依序将厚礼搁在方桌上,一面又谄笑道:“美人可还有吩咐?”
溱仪一听他自求差事,自然不会让他落个清闲,柔声道:“便劳烦徐总管了,我近日总觉无心进膳,定要吃些茶水缓缓才好。”
徐庚明虽没想到对方更进一尺,但既然做了主子压他一头,又风头正盛,浸淫后宫数十载的他定然晓得厉害:“美人放心,奴才定让小的们挑拣上好的茶叶来孝敬美人。”
榴月一旁状似无意地小声道:“美人,午膳时候到了,是否命奴婢去司膳局传一些小菜?”
徐庚明为人机灵,当下便反应着人是想赶人走,扭动着身上横肉鞠了一礼:“那奴才们便不扫美人雅兴,先行告退。”
溱仪本就无心招呼,任他们退下了。
午膳过后,雨从阴云中落下,在青石板上泛出短暂的涟漪,溅湿了红墙,雨丝风片,到约莫寅时才堪堪消停。榴月和丰月取了笤帚清扫着积在砖石间的水,溱仪则携了禾莞上各宫谢恩去。
不凑巧的,越秋以贵妃午憩不便见客为由将二人拒之门外。充媛在太后宫中服侍,邀月宫的小宫女要留下她吃一杯茶,溱仪婉拒了。如此上了栾云、康瑞、清越三宫,也都被不同借口打了回去。
甬道上,零星几个婢女内侍沿着石砖的纹路扫水,动作有条不紊,为匆匆行过的一队侍卫开道。
那队侍卫郎向溱仪行过拱手礼后又握着佩剑走过,禾莞回首瞥了眼,感叹道:“这宫里人各司其职,倒显得我们成了闲人。”
溱仪抿唇一笑,如何不是呢?如今她也算半个主子,没有婢女繁杂的差事,又徘徊在宫里各个派别之外,每日只消费点心思讨好君上,如何不落闲。
禾莞瞄了眼天气:“美人,这天上又积着阴云了,怕是不时便要落雨,咱们快些回去吧。”
夏日总是雨天多的,微雨未过,豪雨便接踵而来,骤风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不知这雨,会否溅湿某处檐下躲雨的野猫,会否打落百芳园里青翠正盛的枝叶。
溱仪记得随木才人入宫时,尚仪局派来了老嬷嬷教授礼仪宫规,闲暇之余,老嬷嬷说长宁先帝便有初次晋封的宫嫔当日要侍寝的规矩,并挑明了侍寝时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当时溱仪羞红着脸听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卷了进来。
正在进食的溱仪不由噎了一下,停了筷子,侍寝二字,仿佛离她还远了些。
一旁伺候的榴月见溱仪面色微白,忙端了杯茶盏叫她缓缓:“美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吃食不合胃口?”
溱仪见榴月要侧身唤门外立侍的禾莞和丰月二人进来,止住了她:“无事,只是想到过些时候便要侍君,有些不安。”
这入宫逾有半载,君上圣颜见过,后宫风浪也见过,她知道如若离君上愈近,风浪愈易将她裹挟。何况侍君本非她意,她大可远离是非,和混沌其中的人分出此疆彼界,但她猜不透别人的心思,如此之后又能否偏安一隅,她晓不得,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只是区区从七品美人,手无缚鸡之力,若逢之前贵妃般有意刁难,只能为案上鱼肉。
再言自古帝王多薄情,她不知此言真伪,亦不想沦陷其中。
傍晚无趣,还没有内侍前来传召侍寝,溱仪懒懒地倚在桌边,回忆从前是如何与母亲在责骂父亲和等待父亲归家中打发时间的。
她生长在桃花源,家里分辟了一亩三分地,农忙时便与母亲一同下田劳作,等官老爷巡查收走了部分收成,接下来的农闲时候,母亲便会变作官家小姐的模样教她吟诗作赋、刺绣女红。虽没有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但也能在书页里过得愉快,母亲自幼饱读诗文,甚至从柱国府出走时也不忘带走一包袱诗经话本。
可惜母亲命苦,参透了诗词却悟不透人性,对父亲含恨而终,那些书文也做遗物随母亲一同埋了去。只一本前朝传下来的话本子,她在幼时借与邻家的小少爷打发日子,之后便随他人一起没了踪迹。
想起那病怏怏的小少爷,溱仪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他身子是否好全,是否有了心悦的女子。
榴月瞄见溱仪愈发消沉,垂首恭谨道:“美人,敬事房的崔内侍到了。”
溱仪回神,眉心微动,淡淡道:“请。”
榴月叫他进来,崔良入门便是哈了一腰:“请樾美人安,奴才傍晚前来,打扰美人了。”
见溱仪含笑不应,又是憨笑道:“哎哟,美人这屋好是凉快,想必内务局那帮崽子定未节了美人的用度。”
敬事房自前朝来便专用于传达大内事务,这内侍却是三句话不至正题,溱仪也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公公有言但说无妨。”
崔良的一头热情被冷言浇灭,笑意凝在脸上,恭敬道:“今日君上晚膳过后要与前朝几位大人讨论军务,酉时去栾云宫看望顺仪娘娘,就不召美人您侍寝了,并嘱咐美人早生歇息。”
话既带到,再留下玩笑便是无理取闹了,等端坐的主应声后便由榴月带路走了。
榴月一走,禾莞自然进来伺候,乖巧地扶溱仪去了西偏阁,方才屋内内侍说了什么她听的一清二楚,虽然君上不召新晋妃嫔侍寝不合祖宗礼法,但他堂堂帝君就是活的规矩,妃嫔也不过是挥之则来呼之即去的身外之物,顾及江山社稷本才是他的应尽职责。
思及此,不免对溱仪更添一分心疼,她本是长在远离是非的地方,奈何阴差阳错与将军府攀了亲戚入了宫,原本小姐病故,她可与自己一同被放出宫去为小姐守灵,却无缘无故被一纸诏书困在了千重红墙里,若说君上有情,又为何不召溱仪侍寝?
禾莞只顾自替溱仪扼腕叹息,却不知溱仪早放下了惴惴的心,倚着紫漆山水纹海棠式矮几,侍弄白身描海棠纹双耳瓶里的几枝扶桑,扶桑花朝开夕萎,此时已经蔫耷耷的。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这一束花。
酉时过了,看来君上当真把她抛却脑后了,如此也好,合了她的意。
“安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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