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相遇
那铃铛声绝对不正常,且不论是人是鬼,翟飏觉着它就是在招惹自己。
斜月刀似眠未醒,在刀鞘里安静,应当不是什么难缠的夜叉鬼怪。翟飏走在前头,身后的小兵士一个个都绷紧了脖子,生怕下一秒就窜出来个什么蛇鼠毒虫来,把他们杀个死于非命。
他一手摸着树,抬头看树影间斑驳的夕阳,不出所料又听见了铃铛声。
叮铃——
更清晰,更近了。
翟飏抓着那个响动,忽而动了身形,在小兵士还未反应过来时,顺着响声先跑了十米远去——那三个兵士吓得不轻,赶忙嘴里叫着“将军”追了上去。
密林里面阴风阵阵,更何况还是结束了战斗满身血腥气儿的军士,谁知道会沾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他们无头苍蝇一样地转了三四圈,才欲哭无泪地逮到了一个蹲在角落里的大将军。
翟飏正蹲在一个小山洞前头,伸手直接掀开了洞口堵得密密麻麻的杂草帘子,挑起了眉。
一个兵士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冒了个头,当时小声惊呼了出来。
——那里面是个蜷着膝盖的小孩,正一言不发地盯着翟飏。
“这这这……将军,这是人是鬼啊……”
兵士的声音都抖起来了,抖抖索索地要去拿刀。翟飏抬手制止了他,稍微前倾了身子,重读了一遍兵士的问题:
“小孩儿,你是人是鬼?”
小孩蜷缩地更紧了,惴惴不安地看翟飏。
翟飏没打算和他废话,简单粗暴地一伸手把人给薅了出来——小孩没料到他如此直接,踉跄着险些跪在地上,手腕被翟飏抓着强硬着拖出了藏身的山洞。
潮湿的土地像是沼泽,把他赤着的脚吞陷进去,半分动不得。
翟飏看着颤抖的小孩,饿得腿都打不直了还要撑着站起来。那三个兵士不明所以地凑近了,面面相觑,等着翟飏下一步指示。
可是翟飏只是看着那小孩,小孩也只是垂着脑袋盯脚尖,一大一小俩人诡异地静默着。
就当几个人以为翟飏被附了身丢了魂儿的时候,大将军忽然伸手捏了捏小孩的脸,掐着下巴左右转转,详详细细端详了一阵儿,突如其来地问:
“饿吗?要和我去吃饭吗?”
将军回城时带了一个男孩。
他命人先牵了马带了肩甲回去,自己着素衣,在副将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注视下牵着那孩子寻了一家馄饨铺子坐下。
馄饨汤上浮着层薄油,点几片葱花,里头是撑破了面皮儿的猪肉混沌,正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儿。
小孩儿估计好久没吃着好东西,也不顾碗烫,两手抓着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腮帮子都鼓鼓的。
翟飏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看他吃,又招手要了两个酱肉包子。
小孩放下碗,嘴里嚼着混沌,囫囵咽下去,一直紧绷的肩膀才松下去些许。
翟飏注意到了,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下。
“别急,又不是只这一顿了。”
包子上了桌儿,翟飏往小孩儿那推了过去,自己顺手抓了一个。
外皮绵软,一咬开鲜热的汁水都渗了进去,肉馅肥而不腻,颇有嚼劲。
翟飏没料到这么好吃,三两口下了肚,才发现那小孩儿两手抓着包子,小心翼翼地看自己。
“怎么了?”
他问了一句,小孩立马摇摇头,低头去啃那个有他半个脸大的包子。
见他不想回答自己,翟飏轻笑一声,摘了个话题过来聊。
“你是陵关道的人?”
小孩啃包子的动作顿了下,低低闷闷地应道:“不记得了。”
翟飏看他,又问道:“磕到脑袋了?不记得?”
小孩点头。
这话其实没毛病,陵关道战乱不止,数不尽的家庭分崩离析,这小孩儿也绝不是个例。
只是翟飏心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大将军镇敌无数,练出了一身辨别真假的好直觉,此时不在战场上也是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你为什么在山洞里?”翟飏不疾不徐地又问道。
“有人追着。”小孩儿嘴里含糊道:“我就躲。”
“哦。”翟飏应了一声,“这年头够乱的,惹上仇家债主了更不好脱身。”
小孩愣了一愣,条件反射地否认道:“没有债……”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翟飏似笑非笑的表情,当即意识到自个儿露了馅,又一言不发地回去啃包子了。
翟飏也没有穷追不舍,恰到好处地点到即止。
他不像赵暄,是什么疑心深重觉得举目皆敌的人。刚从战场上退下来休息,翟飏嗅着榕城熟悉的风,觉着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舒坦,倒也不会去在意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他望着西垂的太阳,看似无意道:“你要和我回去吗?”
小孩半口包子还塞在嘴里,听到这话直接都忘了嚼了,掀起眼皮来定定地看着他。
翟飏纯粹是一时兴起,觉着和这个小孩有些缘分,正好偌大的将军府有些空荡荡的,捞一个人回去添几分生人气也不错。
他心底不免自嘲一句——看来自己还真是很好地继承了陆和光没事儿就捡个孩子的衣钵。
“你……”小孩迅速咽下了嘴里的东西,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捏了两下,发觉自己两脚都挨不了地,是逃也逃不掉。“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翟飏手指敲着桌面,思索一番,答道:“你就当缘分来了吧。”
小孩不解地看着他,似乎琢磨不出来这个“缘分”指的是什么。
翟飏见他可爱,半是含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揉了一下。
“我总不能留你一个在闹市上吧,到时候出了事情算谁头上?”
被他猝不及防拍了脑袋,那小孩赶忙胡乱甩甩头,鼓着脸瞪他一眼后泄恨一般地啃了一大口肉包子,结果被冒出的热油烫到了舌头,只能滑稽地叼着吹气。
翟飏笑道:“说了别着急。”
他道:“我没什么别的坏心思,你也不用担心。我成天在外面打仗,一年回不了几次榕城,要真想卖了你还废这力气做什么。”
“我那院子老管事的年纪大了,缺个打下手的,你正好去补上。”
小孩将信将疑,又确认道:“你说真的?”
翟飏不清楚他一个流离失所的小孩哪来这么大的戒心,但还是十分严肃地答道:“当真。”
小孩攥紧了包子,此时正有一队巡卫路过,为首的认出来翟飏,满脸错愕地站定问了句好,实在想不出自个儿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碰见大将军。
翟飏不以为意,摆摆手叫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便是,不必在意自己,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那小孩脸都吓白了,傻了一样坐在那一动不动。
待到那一队巡卫走了之后,他才轻轻拍了下小孩的脸,问道:“怎么了?”
小孩吓得一激灵,倏尔回神,满脸余悸地问翟飏道:“你认识他们?”
翟飏瞟了眼远去的人,道:“算不上,他们也不归我管,怎么了?”
小孩抠着手里半个包子,简直要把好好的肉包攥出馅来,小声道:“那……他腰上的那个牌子,是什么?”
牌子?
翟飏回忆了一下,那为首的人确实是挂着一枚罗家家徽的腰牌,但不是什么高等货,看样子古估计是哪家八竿子外的亲戚跑来寻了个干活,挂个牌子好办事。
“那是当今太妃家的家徽……怎么了?”
小孩的脸色变得有些吓人,翟飏坐直了看他,目光在他与走远的巡卫间徘徊了几个来回,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是戴着那个家徽的人追的你?”他低声道,虽说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确定。
小孩点头,翟飏皱了皱眉——他怎得不知太妃何时派人去了陵关道?
他左右思忱一番,还是推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回神时却见小孩满脸警惕地看着自己,瞧着是以为自个儿也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翟飏道:“别误会,我和罗家从来都不对付。”
说着,他摊开两手示意了一下,道:“随便你找,能翻出来一件和他们相关的算我输。”
他此番卸了轻甲,只穿着一身单衣,动作间露出一段从锁骨绵延出来的伤疤,看样子是要把骨头劈断般骇人。
小孩目光在他那刚结了疤的伤口上游移一阵,而后低低闷闷地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的话……我和你回去。”
翟飏颇为意外——方才还疑信参半的小孩突然就松口了,让他不免怀疑罗太妃和他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他本来想问,可看着小孩脏兮兮的脸蛋,觉着还是先给他洗个热水澡要紧些。
“好。”翟飏道,“那你的名字……”
“淮生。”小孩突然道,语速极快,要不是翟飏耳朵尖还真就让这两个字给风吹走了。
“淮生……”他念叨了一遍,问道:“你没有姓吗?”
小孩摇头。
“我出生在淮水,就叫淮生。”
淮水……
翟飏眨眨眼,心底了然几分。
淮水是陵关道的最边境,过了淮水便是北蛮之地,故而征战时也是最先糟了战火的地方。
翟飏曾经去过那里一次,觉着那地方简直就是沙场上的一片世外桃源,风水灵气极佳,简直就是个飘然世外的仙岛。
只是再怎么漂亮的桃源乡也遭不住金戈铁马,到如今……淮水多半也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破败了吧。
翟飏颇为惜叹,于是又伸手揉了两下小孩的脑袋。
“行,淮生,以后你就和我回家吧。”
小孩这回只是不满地瞧了他一眼,默许他在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
翟飏道:“我叫翟飏,如今是大周的大将军,跟了我不亏。”
他似乎是开玩笑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丝毫不在意大将军这三个字的含金量,而淮生似乎也不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只当他是个领兵打仗的头头,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
两人轻虑浅谋,简简单单就定下了这桩“终身大事”,翟飏领着淮生回到住处时也不由得叹一句缘分至此。
而淮生则一直牵着他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翟飏清楚他绝非只是所谓的流民那么简单——毕竟能让罗太妃盯上的有几个省油的灯?
不过……
他看着老管家忙前忙后给不知所措的淮生布置住处添办衣裳,本来寂静得吓人的将军府终于热闹了几分,不由得莞尔。
他本性就不是什么清修苦行的人,翟飏也爱热闹,爱烟火气。
这样也好,他想到,大不了自个儿也学陆和光,多捡几个孩子回来热闹热闹。
只是这到底还只是他的满心夙愿,赵暄可不会给他安家立业的时间,安置好了淮生后翟飏便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战场,甚至都未来得及赶上他的生辰。
不急。翟飏心道,将来有的是时间给他过生日,届时多买些好玩的回去就是。
他曾是如此期待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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