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擅长给人当爹

病房外厅，后母把三岁的小男孩紧紧拉在自己怀里，害怕传染，又怕不吉利，离得老远。

        章辰辉坐在屋内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始终沉默着，看起来没有任何激动或焦灼的表情，但双拳紧攥，带着肉眼无法觉察的细微颤栗，静静搁在膝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科室主任和两位护士围在父亲的病床旁，正在全力抢救。

        一位护士从抢救车上拿出呼吸囊，开放气道，进行人工通气。

        另一位护士在为猝死者进行持续胸外按压。

        而医生一边下达口头医嘱，一边迅速给予了肾上腺素、阿托品等药物的注射。

        如此忙碌了很久，可是病人依然没有恢复自主心律和呼吸，长期病痛的折磨，已经熬得他油尽灯枯，难续火种。护士每做一次胸外按压，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就起伏一次，形成连绵不断的波浪线，可她只要停下片刻，便又迅速恢复为一条死气沉沉的直线。

        章辰辉太久没眨眼了，视线逐渐朦胧，耳边嘈杂的喊声也变得遥远，仿佛坠入幻境。

        房间似乎变旧了，豪华宽敞的VIP环境也变成了普通两人间，雪白的病床上，躺着一位暴瘦到脱了相的妇人，她虚弱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声音细哑无力，语气却非常急迫：

        “你走，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妈，你别说这种话，医生能把你治好！”

        几年前的章辰辉跪在床边，死死拉住她的双手不肯松开，像拽住了一线生机。

        铁打的汉子，在病危的母亲面前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雄浑高亢的抽泣和呜咽，吵得隔壁床病人实在忍无可忍，迸发出了生命的奇迹，由家属挽扶着，摇摇晃晃地躲了出去。

        母亲努力睁大眼睛，用浑浊的眼神看着床边的孩子，既充满留恋又饱含欣慰，口中断断续续地说话，就像小时候孜孜不倦教给他做人的道理一样：“你别害怕，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做个好人，就会有好报。孩子，潦倒两个字，要拆开来看，人这一辈子，经常会活得很潦草，但是永远也不能倒下去。你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遇到任何事情，也不能趴下……”

        她两只手颤颤巍巍地使劲，虽然抽不出手，却表达出了激烈的情绪：

        “走吧！走啊！别让他找到你！”

        章辰辉知道，母亲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要儿子躲开的“他”，就是父亲。

        这些年来，母子俩为了保护彼此，一直屈居于章父的威压之下，不敢有丝毫反抗。章父年轻的时候高大威猛，勇武好斗，野心极强，除了热衷于开厂创业，业余爱好就是酗酒后打老婆，同时伴有揍儿子、掀桌、摔椅等动作，二十几年如一日，打得兢兢业业。小时候有一次，章辰辉见义勇为救了落水小伙伴，对方父母上门来感谢，一进屋先交代背景，说自己儿子和小辉一起去河边玩，掉水里了，话音未落章父便醉醺醺地把儿子拎过来不由分说抽了一个大耳光。

        所以，在弥留之际，母亲终于像获得解脱似的说出了心里话，希望儿子也能摆脱这一切……

        “章老爷子过世了，家属请节哀。”

        科室主任的小声提醒，将章辰辉从回忆中拉扯出来，抬起手背，极其迅速又隐蔽地抹了一把濡湿的眼睛。

        接下来，医生按规定宣布病人死亡，放弃抢救，并推走了抢救车。

        偌大的VIP单人病房里，只剩下章辰辉一个人，站在病床旁边，默默陪着已经撒手人寰的父亲。

        章父走得很安详，面容平静，双目紧闭，全然不像前几天有那么多心事未了的样子。

        后母见医生护士都撤走了，心中有数，站起身来，不断地在病房门口探头张望着，表情古怪，既有伤感、痛苦，又包含着些许焦虑和忿忿不平，随即拿起手机开始逐一打电话通知亲友们，在通话时放声大哭，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把怀中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吓得也一起哭了起来。

        章辰辉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了，整个城市都陷入安睡。

        他心里，突然就出一句话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这句话好像是尤琪安告诉他的，在他昏迷好几天醒来之后，她陪着他在走廊上做着康复训练的时候，面对哭哭笑笑的每一个病房，曾告诉他，鲁迅先生早早便写过了——“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曾经有许多个时刻，他由于空虚、受伤、憋屈、嫉妒，因而思念自己心爱的姑娘。

        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需要她的陪伴，渴望她在身边，仿佛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爆发式地呐喊，喊着她的名字，快要按不住了。

        “尤琪安。”

        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拨通电话后，他第一次叫她名字，也是头一回主动、坦率、毫不遮掩地表明心迹：“我想你了，姑娘。”

        怕吓着她，而隐去了父亲离世的消息。

        手机那端的姑娘沉默了一秒，出奇温柔地对他说：“嗯，你等我一下哦。”

        “什么？”

        章辰辉愣了一下，对方已经挂断了。

        仿佛是有什么预感或者灵犀一闪似的，他刚转过身去，一个温软的身躯便挟着门外的冷风一起扑进他怀里。鼻端萦绕着熟悉的香气，虽然轻淡，但对他来说比什么烧鸡炖肉都更刺激感官，自从失去嗅觉，尤琪安身上的香味成了他唯一能辩认出来的气味，知道有她在身边，无论遇到什么挫折打击，都能踏实心安。

        “别伤心，别伤心，有我在呢。”

        尤琪安抬手在他脸上擦了两下，他才发觉自己落了泪。出于心疼，姑娘的小嘴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不要哭，不要哭，虽然你没了爸爸，但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也可以当你爸爸！实不相瞒，给人当爹这事我特别有经验！”

        后母才停止号啕，立刻发出冷笑：“哟，老爷子刚死你就赶来了，一直在外头等着呢吧？”

        “不是，我刚刚才到——”

        “省省吧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有些什么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

        “章太太，我劝你说话小心一点，她是我的妻子，你还是先掂量一下轻量再开口的好。”章辰辉开了口，他在晚风中握紧尤琪安的手，面孔凝肃，身姿挺拔，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佝偻着腰。

        尤琪安惊诧地抬头看着他，释然一笑：

        “婚礼还没办呢，先赶上一场葬礼，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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