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哭到最后才是赢家
身体很轻，脚不沾地，一浮一沉，飘忽的意识始终无法聚焦。
努力向四周看，却像陷入在一团迷雾中央，耳边不时传来嘈杂人声，忽远忽近，只有一则新闻播报清晰传来：
“……由于深夜突发山体滑坡，造成河水上游的堰塞湖溃决，冲垮了沿途的河道、桥梁与设施，并且淹没了许多地势低洼的村庄和建筑。根据不完全统计，这场意外灾害，目前已导致一人死亡，五人失踪，二十余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了……”
正努力听着，身体突然变重，掉进水里，耳边扑嗵一声，没有看见水花，只看见疯狂的水草在向上生长飘摆。
一连串水泡中，浮现出了尤琪安的笑脸，光影变幻。
她像光芒万丈的女侠客般，总是仪态绝美又豪情干云，生就一副麻辣肚肠，张嘴就把惹事生非的烫一大泡，心情不佳的时候就是个刺儿头。
可这么个泼辣姑娘，最害怕的事情却是吃药，尤其是大颗的胶囊。骨折手术出院以后，需要吃促进骨细胞生长的药物和保健品，必须连吃两周。她总爱把那一瓶澳洲进口的深红色保健胶囊，称为“大力丸”，吃之前愁眉苦脸，吃之后眼泪汪汪。每一次，他都亲眼盯着这个姑娘委屈巴巴地含药、喝水、抬起下巴拼命摇头，直到憋得满脸通红最后咕咚一声咽下为止，整个过程中她都是闭着眼睛，紧张得睫毛颤动，一副英勇就义的壮烈表情。
盯了两个星期，她一次也逃不掉，怨气满满，非得编个理由发一通脾气找回场子。
笨拙的他，笨拙的愿望。
只想这样陪着心爱的姑娘，再陪她个三五十年。
明明戒指已经准备好了，词也背得很熟，可单膝跪下的瞬间却秒怂，只能假装替她系鞋带，掩饰着不敢开口的窘迫。
一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早已酝酿过千百遍，可总有各种各样的犹豫在纠缠不休，扼住咽喉。
很多个夜晚，他猛然醒来，望着身边熟睡的可爱脸庞，便再也睡不着，不停地跟自己拧巴、跟自己苦恼，害怕总有一天，她会同其他美好的东西一样从自己身边离开。前半生的遭遇似乎一直在警告着他，过分执着不过是一件徒劳的外衣，披在辛酸上面。无望的爱情，就像在玩一种叫做“九连环”的游戏，无论过程多么复杂和繁，最终结果其实只有一个，就是环离开叉。
他知道，爱情不是偶然、爱是种无上荣耀、爱可以让亚当和夏娃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分食一个苹果。
他还知道，爱情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只要一方不在或消失，爱情多半也就结束了。
这隐隐的不安，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彻底消失过。
但是，他并不彷徨。
——尽管，她可能并不爱我，只是怜悯。
——但我还是愿意给她一生的感恩，把她的名字，藏在心里最深最暖的地方。
——那就是我的永远了，它只有一生。
飘浮在虚空之中，时而耳不可闻，时而目不可视，千头万绪，纠结缠绕，他做了很多梦。
一会儿看到自己坐在海中央的木桩子上，脚下全都是恐怖狰狞的老鼠蛤蟆，游来游去，还有巨大的海鳗，两只阴森寒亮的大眼睛在海底不怀好意地朝上瞪着。一会儿，又看见沙滩上堆满了晶灿灿的珍珠，刚准备去捡几颗作为送她的礼物，可刚刚靠海边，暗蓝的水面上突然耸出一弧穹顶般乌黑的脊梁，飞速移动着，向他掠近。
躲开！
躲开危险！
躲开那双灼人的眼眸！
活过来！
从水中活过来！
从遵守秩序的辛苦中活过来！
迷雾前方，忽然有一束明亮的光线传来，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却力不从心，奋力迈步想走得更近，双脚却像像踩在软绵绵的棉堆上，无处借力。
耳畔传来低泣声，那么熟悉，像每次吃了大力丸后被噎到哭的姑娘。
他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感到黑暗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像吸盘一样拖拽着自己，迅速下坠，天旋地转，可他还拼命想抓住一点什么，爬向那束光明，回到她的身边。
别哭啊，虽然我失去了你，但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别哭，还没来得及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别哭，我爱你……
躺在病床上的章辰辉，忽然间手指弹动，口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重重的叹息。
可是尤琪安并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无比冷静地站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拿着手机，第无数次和各位亲友介绍的不同的医学专家交流章辰辉的病情。
专家：患者是什么情况？
尤琪安：溺水昏迷，获救时心跳平稳，自主呼吸微弱，上了呼吸机两天后恢复自主呼吸。
专家：已经昏迷几天了？
尤琪安：今天是第六天了，目前还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专家：哦，昏迷六天还没有醒，唉，这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病情之一。
尤琪安：您直说无妨。
专家：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啊，昏迷十天以后才恢复意识的，多数预后都不好，就算他能够苏醒过来，大部分患者都会遗留痴呆、瘫痪等严重的后遗症。作为家属，你最好有个充分的心理准备，对于昏迷的病人来说不是醒过来就代表万事大吉的。
尤琪安：我知道了，谢谢。
专家：姑娘，你是患者的什么人啊？
尤琪安：未婚妻。
专家：哦，那我们都乐观一点吧。
挂了电话，尤琪安靠在墙边盯着天花板怅惘良久，然后才推开门，低着头闷闷地往屋里走，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不慎踢倒了一张凳子，小拇趾疼得钻心，立刻蹲在地上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脚，蹲了一会儿，又抬手捂住脸。
“别哭……”
蓦然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嘶哑又含混。
尤琪安恍惚间依稀听到了章辰辉在安慰自己，倏地站起身，抬起头，只见病床上已昏迷六天的男人睁着眼睛，而且眼珠子转动，正直勾勾地望向她。
她呆呆地站着，恍在梦中。
“我做了个梦。”那嘶哑含混的声音又说了句话。
“……你梦见什么了？”
章辰辉说话十分吃力，勉强能听懂：“梦见，我是个诗人，说了一堆文绉绉的屁话……”
“那，你怎么醒过来的？”
“听见你哭了。”
他这句话，让目怔口呆又猝不及防的尤琪安瞬间再次泪崩了，呜呜呜呜哭得好大声：“谁说笑到最后才是赢家，明明，哭到最后的才是人生赢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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