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大的带走，小的留下
在十几口亲戚齐聚的餐桌上，尤母表现出了罕见的冷静，沉着脸问尤琪安：“你的工作，我不想管了。人生大事，也有着落了。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交代一下这个小丫头的问题，你准备把她怎么办？一辈子带在身边吗？”
林安琪一直低着头默默扒饭，一听这话头埋得更低，肩膀紧缩，更显瘦小。
尤琪安耐着性子，给母亲解释了一遍寄养政策，说得明胆白白，如果居民不自愿或不方便收留寄养儿童，可以提出申请，民政部门会依法解除关系，不可能强行指定寄养家庭。另外，自己只是特别喜欢这个孩子，不忍心看她受父母打骂，才暂时将她从家里接出来抚养一段时间，根本不能算是法律认可的寄养关系，等到官司了结之后，大家会根据具体情况，再作安排。
尤母根本不信她的鬼话：“我以前听说过，那些父母不要的小孩，你只要接走了就必须养到她成人！”
章辰辉赶紧从手机上搜出相关政策，一行一行清清楚楚，拿给她看。
尤母一脸执拗：“那我不知道，我之前听民政局说的不是这样。”
几个明事理的亲戚纷纷帮腔作证，证明民政局可以合法解除寄养关系，想要说服她。
可尤母依然保持怀疑态度：“不是啊，我听外地一个民政局的朋友说……”
尤琪安实在忍无可忍，把碗一搁，爆发了：“道理你不听！文件你也不信！你自己说，我是不是得用朱砂把政策打印在黄裱纸上烧成灰再混在水里给你喝下去才行？”
尤母大怒，当桌摔了筷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言不合就摔东西，我懒得跟你这种炸毛型选手辩论！”
尤琪安冷冷地丢下一句，起身离席，将林安琪拉到客厅中央，捋起袖子和裤管，把她膊和腿上一块接着一块的旧伤疤亮给大家看，身上还有淡淡的新伤痕迹，双手经常泡在冷水里做家务都肿得像烂桃子，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撩起来，两个红通通的脸颊上还散布着斑斑点点的黑色瘀血，左边耳垂缺了块肉，永远也长不好了。
再打开手机机册，她还保存着这孩子刚挨完打的照片，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
“真是畜生！”
“这么小的孩子，她父母怎么下得了手？”
“太可恨了！”
大伙儿群情激愤，尤母也为之动容。
尤琪安蹲下来，问林安琪：“你告诉我们，妈妈为什么打你？”
小姑娘慢慢抬起头，纯真的黑眼珠迷蒙无光，怯生生地回答：“我妈妈说，都是因为我不乖不听话，把她气疯了，她才会打我，我只要乖乖听话，她就不疯不打我。”
她的这番话，似乎让尤母想到什么，内心震动。
“妈，这话您听着耳熟吗？”
尤琪安盯着自己母亲，唇边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冷笑，“这孩子的妈妈，就是您的2.0加强版。你觉得那个女人可恨，其实对方只是把你做过的事情放大了几倍而已，像’气疯了’这种话，你不也跟我说过吗？你知不知道，每次您骂我不听话的时候，我心里就藏着这么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也跟她一样伤痕累累，惶恐不安。”
尤母气得嘴唇直抖：“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不好，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如果我说你脾气不好，你会发脾气吗？”
一句话让尤母语塞。
尤琪安环视一圈，继续说下去：“如果孩子可以选择父母，有很多人，终生都不可能有孩子！”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有的不知所措地发呆，有的徒劳地劝解着，尤家母女俩互相瞪着对方，客厅里剑拔弩张，局势更紧张了。
林安琪看到大人们吵起来，怕得发抖，默默拿着饭碗躲到角落小板凳去吃。
“安琪，别怕，你就坐这里吃！”
尤琪安瞧在眼里疼在心中，固执地把她拉回桌边，抬手时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一个青花瓷杯子，“啪”一声摔碎在地上，碎片和茶水溅得到处都是，餐厅地砖上一片狼藉。
尤父找了一根笤帚，撸着袖子大步冲过来，想帮她收拾干净。
章辰辉却紧张得脸都涨红了，两步跨到尤琪安身前，张开手护住她，好像生怕她爸爸会打她一样。
他的迅速反应，使全家人都愣了一下。
尤父纳闷地瞟了这个傻女婿一眼，弯下腰继续扫地，而章辰辉还保持着母鸡护崽子的姿势，尴尬得桌上茶水都冻住了。
就在这瞬间，尤琪安才算真正理解了他的童年辛酸。
这个男人在小时候，究竟遭遇过什么样的家暴，才会第一反应就是爸爸要打她？什么样的父亲让他如此痛恨暴力，形成了近乎讨好型人格的善良仁爱，明明身材高大却温柔内敛，时刻担心自己给人带来压迫感，合影时都会弯腰低头，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憨厚本分的老实人。
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对人隔阂很深，连多添一碗饭都踌躇不安，怕留下坏印象。
“没事，我妈喜欢饭量大吃饭香的孩子。”
尤琪安悄声安慰，他这才放心地吃了第四碗饭，毕竟碗还没他手心大。
尤父为了化解母女俩刚才造成的僵局，一个劲儿笑着劝酒，试图把气氛搞起来。尤琪安知道章辰辉因为父亲酗酒家暴的缘故，很反感喝酒，便替他摇手拒绝了：“他不喝酒。”
“没事，可以喝点。”
章辰辉站起来，双手举杯一饮而尽，并低声安慰尤琪安：“导图上写了这一条，我有心理准备。”
喝了几杯，两个男人很快搂着肩膀结为生死之交，聊得驴头不对马嘴，却热烈无比：
“我女儿我知道，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嘴巴不饶人，随她妈，还不成熟，有些地方你得包容她理解她。以后还要替我好好照顾她。”
“放心，我这么怂，她那么刚，反正以后有啥内部矛盾，我是打不赢她的。”
“毕竟是咱自己的女人，不忍着，不惯着，又能怎么办呢？唉，兄弟啊，做哥哥的有时候心里也苦！”
“老哥，你多保重！”
听着这一老一少两个糊涂蛋称兄道弟，尤母脸色铁青，手中紧握着一支扫帚，眉毛倒竖，像个时刻准备弹出去揍人的愤怒小鸟。小姑姑坐在旁边一直冲着尤琪安挤眉弄眼，乐不可支：“静静，你男朋友的生存欲望不怎么强烈啊，哈哈哈哈哈……”
“你爸真好！”章辰辉一转身拉住尤琪安的手，满脸羡慕，不知是哭还是笑，“我那个爸，我只想离他远一点，有没有钱，都不要紧，我就是想离他远一点。”
“我也是。”
小声说出这句话的，是林安琪。
她和章辰辉一样羡慕地望着尤琪安一家人，扁着小嘴，想哭又不敢，嗫嗫嚅嚅说着心里话：“我想我妈妈，可是我怕她打我，所以只能离她远远的想她。”
尤琪安用另一只手拉住她，好想立刻抱抱这一大一小，不顾任何人的眼光。
总的来说，这一次双方会面没出什么大问题，就是章辰辉下午走出门的时候，脚步有点虚浮，身躯有点晃动。
临走之前，尤母突然发话，还故意不看女儿，只看着章辰辉：
“把大丫头带走，小丫头留下。”
章辰辉一怔：“什么？”
尤母拉住林安琪，制止她换鞋：“你静静姐这几天还要东奔西跑参加比赛，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你跟着她也是受罪，不如先留在奶奶这儿住几天，跟我作个伴吧。”
“妈，这样不方便吧……”
尤琪安本想拒绝，尤父喷着酒气压低声提醒：“你傻不傻呀？她是怕你不回家来了！放心，我们亏待不了这孩子！”
尤琪安只能顺水推舟，嘱咐小姑娘：“安琪，要听奶奶的话，我过几天就来接你。”
站起身来，她又给母亲交代：“妈，她的衣服玩具，我回头——”
“废话那么多！”
尤母砰一声关上了大门，尤琪安心有余悸地揉了揉差点儿被门板撞上的鼻子，冲着章辰辉讪笑一下：“我们走吧。”
章辰辉一直十分忐忑：“我算是过了你家人这一关吗？”
“我家人没关，你过我这一关就可以了！”尤琪安笑得特别开心，“这么多亲戚里鱼龙混杂，有观摩的，有挑刺儿的，有祝福的也有看笑话的，不必太在意。”
“你不怕我搞砸了吗？”
“怕什么？我挑的男人，我喜欢就行，别人喜不喜欢我压根儿就不在乎。”
章辰辉耳听她说得轻巧又缠绵，心中感动的情绪一阵大爆发，想抱她又不敢，正在犹豫的工夫不慎一脚踩进烂泥，尤琪安扛不住他，俩人都麻溜地一跤摔进泥浆里，滚了满身烂泥，黏糊糊湿答答臭烘烘脏兮兮等各种ABB句式的词汇都争相在尤琪安的脑子里跑了一遍字幕。
“对不起！对不起！”
章辰辉慌忙扶她起来，狼狈不堪，悔不该听那个导图里说的，多喝了几杯白酒。
“新买的大鹅弄脏了，心痛啊！”
尤琪安正要生气，想了想，又释然一笑：“行吧，也算穿上情侣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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