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奢侈品（四）
顾苒条件反射猛地抬头。
但这次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前面果然是陆逍，他一动不动站在走廊另一侧，手上还拎着一束非常新鲜……乃至可能是被精心打理过的百合花，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花竟然不是捧在手里，而是有些悲催的头朝地脚朝上，以一个十分不美观的姿势被陆逍死死捏在微微发白的手指间，看这架势，他俨然是要当场给那束花来个七窍生烟，死不瞑目的壮烈场面的……
顾苒方才好容易压下去的那点儿情绪，终于在眼神触到陆逍的这一瞬彻底土崩瓦解，成百上千倍的顺着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重新沸反盈天起来，接着，也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那不争气的鼻子就是狠狠一酸，仿佛下一刻便要直接哭出声来……
同时，小姑娘盛满泪水的瞳孔也终于对上了陆逍那双毫无温度的眼，他正没什么情绪的歪头瞅着自己，说不上是阴沉还是锐利的目光里还似有若无的带着一点嘲意，头顶有些刺目的灯光，刚好不躲不闪打在少年人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无端就给他那白到几乎病态的面颊上镀了一层寒霜。
陆逍自打上周五晚上在顾苒病房门口，目睹了那姑娘半夜三更不知什么缘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能记得向护士打听自己的情况，心里就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些很微妙的“错觉”，虽然他冰冷的理智上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的祸害这姑娘了，可真让他去跟顾苒说‘以后别再联系的话’，他又怎么也舍不得……
于是他只好一直堂而皇之地装傻充愣，尽量刻意地提醒自己不给她打电话，发消息，也不去医院见她，然而尽管已经如此小心翼翼的习惯着没有顾小苒的生活了，可生活里似乎又全都是她的影子，比如不经意间看到厨房里许久未开的锅灶，比如忽然听到一首她曾说过好听的歌，再比如只要一想到每当夜深人静时那空的有些可怕的房子里，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静静坐在阳台的小秋千上弹着吉他，唱着歌，眼巴巴盼着他回家的时候……他都会莫名觉得有些惆怅。
因此，陆逍也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有点离不开顾苒的事实，所以下午接到阿东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时，他才会情不自禁的猛了一下，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顾苒来医院看她，不过好在，陆逍天生就是个心狠口狠情冷意冷的人，于是在挂断电话的一瞬间，他就颇有才华的想了个“让顾苒对自己失望至极，然后主动提出离开”的大渣男计划。
虽说这坏主意是想好了，可这事儿还是或多或少的影响了陆逍那超乎常人的高智商和好心情的，于是他先是心不在焉的开车去接了个姑娘，一路上也没什么情绪跟她讲话，只是有些不在状态地把车开到医院，然后又随便招呼了个兄弟去叫顾苒。
结果……谁知顾苒非但没被叫来，反而等自己好容易用好几个手包搞定那姑娘，过来找她的时候，就看见顾苒丢魂失魄的坐在走廊拐角那，旁边还站着个极力推销自己的小白脸……
陆逍登时就觉得自己这几天肯定是脑子不太好使，或者就是直接疯了……不然怎么会那么狠心地把顾小苒这样一朵冰清玉洁的白玫瑰，硬生生从自己皮肉里割下来，然后再毫无人性的将她丢进垃圾桶呢？
“哦，原来你叫顾苒啊？嗯，果然长得好看的人连名字都这么好听！”莫名顶着陆少爷仇视冷漠的目光，和事佬似的站在俩人间，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夏凡幸虽然在心里多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而是只保持着方才那正儿八经的傻憨憨样，从善如流地轻笑道：“所以这位先生是……”
“我哥……”顾苒眼错不眨望着陆逍，话却是跟边上夏凡辛说的。
陆逍“……”
他用比方才更加意味不明的目光盯住了顾苒，兀似是要让她对那句“我哥”做个解释。
而站在一边的夏凡幸倒是真心实意的笑出了声：“唔，原来如此。”说完，他就原地转了个身，客客气气地朝陆逍点了个头：“顾先生您好，我……”
“谁告诉你她是我妹了？”陆逍眼皮也不抬地打断了他，反问：“看不出来别人要处理家事吗，还在这儿刷什么存在感？真把人当死的了？”
“……”夏凡辛没料到这看上去一身斯文败类假正经的年轻男人，竟然连个草稿也不打，就原地变身成傲娇大少爷了……他一脸明朗的笑意顿时就僵到了面上，连伸出去准备握手的爪子都尴尬的忘了收回来……
然而夏总毕竟也是跟着他家老爷子见过些大风大浪的，很快那点儿不置可否的尴尬就被他就着空气直接吃了：“哦，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了，”夏凡辛说着，就彬彬有礼冲旁边顾苒点了个头：“顾小姐记得开心点，我们有缘再见哦。”
说完，他也没再做逗留，就直接人五人六地转身走了。
陆逍堂而皇之地抬手掐了把眉心，慢腾腾走到拐角，把手里那束已经早夭了的“鲜花”塞进垃圾桶，默不作声抬起头出了会儿神，然后他忽然轻轻地对顾苒说：“要找就找个稳重点的，跟个孩子似的你多累啊？”
顾苒缓缓侧头定定回视着他的眼睛，嘶哑着声音十分艰难地哽咽道：“……谢谢陆……陆逍哥哥提醒，我……我记住了……“
小姑娘说着，就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痕，随后，便一声不吭地重新垂下了脑袋。
霎时，陆逍只觉呼吸猛地一窒，心脏也像是一下漏空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垂下眼睛，心想：“陆子逍，是你自己没本事跳出地狱的，做什么非要这样伤及无辜，践踏别人的真心呢？”
顾小苒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凭什么要为你承受这么多痛苦煎熬？
经历尚且不同，心意又怎能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陆逍才慢腾腾走回方才的位置，把“以后我就是你亲哥”的这句话在心里斟酌了半晌，直到接了晚班的医护人员三三两两的推着小推车查完好几间重症病房，他也没能开口起个话头。
他就像个独自行走在沙漠荒野中的饥寒旅人，而顾小苒和她那份至死不渝的爱，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座小小宅院，哪怕内有豺狼，哪怕只是幻觉……他也舍不得错过。
而同时他又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承受不起这么优秀的姑娘，这么纯粹的爱情的……
可如时光重塑，天降救星，让他怎么舍得就这么放手呢……
两相沉默数秒，陆逍才缓缓开口说：“刚刚那女的，她……”
顾苒忽然低低地，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一声哽咽，直接打断了陆逍尚未成型的话音，她像是委屈到了极致，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的控诉……
陆逍无可奈何，只得默默闭了嘴，等他家丫头情绪稍微稳定点再说。
而顾苒却再也没了什么动静，陆逍轻轻抬眼定定望着那丫头被石膏绑的跟个猪蹄似的胳膊，还有额头脸颊上有些难看的创可贴，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前几天黄少华说的那句：“你以为绑架个小丫头就能把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了？陆董，都是千年的狐狸，你会玩的我也会。”
陆逍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默默收回眼，一时倒有些不置可否了……他方才本来是想跟顾苒说，他跟那女的没关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可现在他却又有些犹豫了……因为顾小苒如果真的跟了他，就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可那姑娘还那么年轻，她还有大好的前路，大好的人生，怎么可以就这样毁在自己手里呢？
她应该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喜欢的裙子，画着精致又不夸张的小淡妆，上一所普通又有趣的大学，找一个稳重又对她真心好的男孩儿，平凡幸福的过完这一生。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必须真心实意的拿她当小妹，不再对这姑娘有半点儿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
可是两个连生死都一起经历过的人，要怎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这时，呆呆坐在长椅上的顾苒才缓缓把憋了一晚上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少女秀美的脸颊惨白至极，目光也有些涣散，她眼里盛满了泪水，却连一颗也没往下掉。头顶有些刺目的灯光，扎扎实实打在那姑娘憔悴到几乎透明的侧颊处，就更显得她一呼一吸间都有些吃力了……
仿佛又过了许久，实际上也不过一分多钟的光景，顾苒才像是艰难的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一下攥紧了大腿上那只被扎了密密麻麻好几排针眼的手，轻轻缓缓开了口。
“陆逍哥哥，我……我明白你的意思，”顾苒觉得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戳自己的心，但她还是竭力压抑住颤音，低着头继续一字一句艰难地说：“你放心吧，顾小苒以后再也不会……不会缠着你了……再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闻言，陆逍倒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只是身体有点僵硬的往后侧歪了一下，然后用肩膀虚虚地斜靠着墙挑了挑眉，随即他仿佛突然被什么戳中了笑点，那货自顾自的笑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屈起食指，抹了一下眼角“笑出”的泪花：“是吗？顾小苒这就要跟哥哥断绝关系了啊？”
顾小苒：“…我们……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然而小姑娘没想到的是她这句这么苦涩的话，竟然还能又一次取悦了陆逍，那混蛋不慌不忙擦干净眼角的泪花，还慢吞吞掏出手机跟别人发了句消息，接着，才头也不抬平静道：“依我看顾小苒你只说了一个原因吧，更重要的恐怕……是担心方才那小白脸误会吧？”
”……”顾苒终于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了。
沉默许久，红着眼圈的少女这才缓缓抬起惨白至极的小鹅蛋脸，她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神色不明的人，半晌终于十分艰难地弯起嘴角冲他苦笑了下，然后几乎是用气音说：“陆逍哥哥，你为什么总要拿刀……捅顾小苒的心呢……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会痛吗？”
话音落下，少女眼里的泪珠也顺势而下，轻轻缓缓，一颗一颗全都砸了下来。
像是滚烫的珍珠落了地，每一颗都珍贵的让人措手不及……
陆逍心里忽然猛地就疼了起来，那种感觉有点古怪，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咔嚓”一下戳破了他单薄的皮肉，和不怎么结实的骨头，随即又照着他毫无防备的心脏直接来了个“九阴白骨掌”，一时间，他竟感觉本就飘忽随性的灵魂，更是要直接被震出来了……
在那一刻，陆逍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痛到无法呼吸”，实际上，他很早就发现顾苒的性格是那种，跟自己有点像的外柔内刚，她绝不轻易妥协，可当一旦做了决定说出来，恐怕……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千钧一发之际，陆逍整个人就好像被定在了那里，他没说话，没眨眼，也没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才听到自己有些空矿，又有些遥远地声音轻轻地说：“顾小苒，哥哥错了……原谅我好吗？”
然而事实上他却只是张了张嘴，并没说出什么……因为他忽然悲哀的发现，即使搜肠刮肚他也找不到任何一点爱的技巧……因为他只是个混寄在人类世界里的怪物，他不会爱别人，同样也不会爱自己。
但这一次顾苒却没再犹豫，她伸手扶墙起身一气呵成，虽然站起来的时候身体还是不受控地摇了下，但那姑娘似乎也不在意，他只是用力抬手仔细抹干净面颊上的泪痕，随后又高频率的眨了几下眼，这才十分费劲的把跃跃欲试的眼泪硬生生给憋回去，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轻轻地说。
“陆……陆先生，谢谢您这些天来，来的收留和照顾，也谢谢你让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开心，最难忘……同时也是最痛苦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时光，”她说着，就缓缓弯下腰非常标准的冲陆逍鞠了个八十度的躬：“我真的全都记在心里了……真…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忘。”
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熙熙攘攘的医院走廊上，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不过隔了几十厘米，却又遥远的仿佛把彼此都变成了幻觉……
陆逍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她。
“其实……你知道的，爱一个人就跟得了绝症一样，”顾苒慢吞吞抬头，恍惚望着虚空中的浮尘，有些失真地说：“无论飞蛾扑火，还是九死一生，都是不受控制的，可若非真爱……谁愿动情呢？”她苦涩的扯着嘴角笑了下，又说：“所以爱过你这件事儿，我很骄傲！希望你也别……别忘了我。”
陆逍一声不吭地垂了垂眼睫，随即又重新抬起继续望着她，在顾苒说完最后一句的那一刻，整个走廊就好似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周遭静谧的连呼吸和心跳都失了声……
俩人在彼此沉默中对望了足有半分钟，顾苒才抬手抹掉自己满脸的泪水，然后迈开大步走到陆逍跟前，踮起脚尖，不顾自己裂了骨的胳膊，伸手紧紧抱住眼前人的脖子，把脸埋进他暖暖的颈窝里，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这才又轻又闷地说：“阿逍哥哥，顾小苒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千万别再让自己受伤了……你送我的那条项链，我……我就不还给你了，因为我想留着做个纪念，行吗？”
说完，她也不等陆逍回答，就侧头用自己冰凉发颤的小嘟唇，狠狠吻住了陆逍同样冰凉的侧颈，直到过了半分多钟，那姑娘才缓缓松手，起身，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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