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奢侈品（一）
陆逍看着那小崽恨不能透过他那货真价实用来“装逼”的镜片，直接扑过来把他咬上一口的小眼神，忽然有点想笑，一不留神，那个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讨收留的小屁孩儿，也都这么大了。
“可见岁月不饶人啊。”陆董老生常谈的这样想着便甩了甩脑袋，又轻轻摆手示意他俩都出去，随后他也没急着给杨明远打电话，而是莫名其妙又想起了那天喝得醉醺醺的顾小苒，在他怀里抽抽噎噎说的那些话。
“陆逍哥哥，我有个好喜欢好喜欢的人，但……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我……就算我学了好多东西，他也不喜欢我……就算我开了网店能赚钱了……他也还是不喜欢我，我好，我好难受呜呜呜呜呜我好难受……”
陆逍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烦躁地闭了闭眼，往身后床头上一靠，“算了吧，不折腾你了，”他想：“顾小苒那么笨的丫头，还是别趟哥哥这趟浑水了……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
陆逍心里有些憋屈，是的，是憋屈，要说他对顾小苒一点感情都没有，而只是拿她当了某个人的替补，显然也是没有可信度的。
然而他终究只是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就没有别的表示了。
可手表戴久了都舍不得丢，何况是个朝夕相处了半年多的姑娘呢？
更不用说那丫头还对自己那么好，每次一看到自己就跟中了五百万大奖似的，用尽浑身解数惹自己高兴，证明她自己，就只是为了用一种卑微的身份留在自己家，留在自己身边而已。
陆逍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顾小苒感动了，虽然他也清楚这是非常不应该的，可他没办法，毕竟他也是个人啊。
与此同时，隔壁病房的医生也尽量轻手轻脚的给浑身是伤，且完全处于昏迷状态的顾苒做了基本检查，处理了伤口，又给打了吊瓶，这才带着两个实习小护士不紧不慢转身出去了。
尽管医生已经如此尽心尽力的救治了，但可能是因为她身体实在太虚弱，所以意识还是一直没有恢复，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小姑娘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向空荡荡的病房逡巡了半圈，随后便无知无觉地又睡了过去。
结果意识才回来了一点，顾苒就睡不踏实了，几乎是才睡着吧，她就做了个梦，梦见陆逍来给他那三个兄弟报仇了，可不知怎的最后他也没用枪，而是就那么活生生地把她做成了个人／形标本，完了陆逍好像还不解气，又把她关进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盒子里，兀似是要用小刀一下下将她的身体凌迟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动手前陆逍还近乎温柔的摸了摸她早已被风干了的脸，然后轻轻地说：“阿苒，这是你咎由自取的，明白吗？”
几乎是同一时间，顾苒就猛地睁开了眼，她半张着嘴狠狠喘了好几口大气，随即额角的汗珠和眼角的泪珠才争先恐后砸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浑身发颤的小姑娘才下意识缓缓抬起没打石膏的那只手，小心摸了摸自己惨白冰凉的脸颊，直到确定那皮肤尚且残存着活人该有的触感，她才像是彻底崩溃了似的，用力咬着自己的手背极具忍耐的豪豪大哭了起来。
那是真正的撕心裂肺，虽然女孩儿已经用手背堵住了嘴，并且极具忍耐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许是这浓墨重彩的冬夜实在寂静，亦或是这姑娘的哭声太过凄凉，反正没一会儿有个护士打扮的小姐姐就紧张兮兮的推门走了进来，可能是有被吓到，只见她先是有些搞不清状况的站在门口愣了片刻，这才如梦方醒般连忙跑了过来，又轻轻伸手拍了拍顾苒微微发颤的肩。
“哎……小妹妹，你怎么了？你额头上的伤口不要紧的，王医生都说了，就是有些脑震荡不会毁容的啦，啊对，你胳膊也没事儿，就是有些骨裂并没有断开……“她说着就眨了眨眼，伸手打开床头灯，又咋咋呼呼紧张道：“哎呀，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做噩梦吓着啦！？”
顾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好任由自己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直到完全喘不上气了……才缩着身子缓缓转了个方向，恍惚地望着眼前那一点并不刺眼的微光，但依旧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剧烈的哭嗝才略微平息了一些，然后不明所以的小护士还勉强听清那个长得好像小说女主的姑娘说了些什么：“我……我没事儿……陆，陆逍……陆逍他，他怎么样了？”
“哦，您是说陆董啊？陆董他伤的不严重，就是眉骨那块儿被玻璃割破了点皮，完全不影响他那神颜的好吗。”这小护士可能还没过实习期，说起话来也叽叽喳喳挺高兴，不像老护士那么公事公办，她说着就叹了口气，又扯了张纸巾递过来：“不过他也没在医院待多久，就被一个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帅哥接走了……哎，你快擦擦吧，病人不能老哭的，我们主任说这样不利于……嗯，哦，对，不利于伤口恢复。”
顾苒伸手接过纸巾，十分艰难的挤出个笑道了谢，就慢慢转身用力闭上了有些发疼的眼睛，似乎是想用这种方法强行逼迫自己入睡。“顾苒，快点睡着吧，别想……别想他了。”不知过了多久，安静到极致的房间里，满脸泪痕的憔悴少女才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这样说。
话虽如此，可这寂静的夜晚就好似有什么魔力，不由分说地把一些孤独的灵魂留在现实里，让闭眼睡觉原本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奢侈品……唉，“奢侈品”是多么渺茫的三个字啊。
顾苒彻底睡不着了，只见她先是十分吃力的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慢腾腾翻了个身，扯开被子下了床，脚还没站稳，一阵头晕目眩的低血糖反应就迫不及待占领了女孩儿所有的感官和精力，顾苒猝不及防，只得胡乱的伸手一把摁住了旁边的床头柜，这才勉强给自己不住下坠的身体找到个着力点。然而紧接着便是“砰”地一声脆响，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又把什么东西撞了下去……
“……”小姑娘烦躁的深吸了两口混合着消毒水味儿的凉气，随即慢慢呼出，又仰头跟墨汁似的天花板大眼瞪小眼片刻，这才扶着柜子缓缓蹲下，伸手摸索了好半晌才摸到方才被自己无辜牵连跳崖的手机，唔，似乎是她的手机，顾苒用力握着那有些熟悉的手机蹲在原地呆愣半晌，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轻轻眨了眨眼睛，点亮屏幕。
霎时，一张逆光而站的侧脸轮廓照，就不由分说地撞进了少女清澈如山泉的瞳仁深处。
果然是她的手机。
顾苒的手机那天在山上就被阿成收走了，但也不知道是谁又给送回来了。
至于那张轮廓照嘛，当然是穿着白衬衫，背着单肩包的陆逍啦！只是由于拍摄距离较远，再加上角度和逆光等多种原因，所以除了摄影是本人，大概也没人看得出来那是谁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苒才攒够让自己重新站起身的力气，只见她先是用那只打了石膏绑着绷带的手轻轻捏住手机，腾出另只手扶着桌角有些吃力的站起身，一瘸一拐挪到窗边，又缓缓抬手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霎时扑面而来的冷风就把女孩儿吹的狠狠打了个寒噤，而她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只轻轻闭了闭眼，就眼错不眨地就着寒冬腊月里的阵阵寒风，在一片夜深人静里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她心里那个虚无缥缈的“奢侈品”。
因为从小就没父亲，母亲又是个变态酒鬼兼虐待狂，从小到大总是看顾苒不顺眼，三天两头就要给她“松松皮”，这还不够，心里上的折磨更是没落下，什么恶意辱骂，诅咒侮辱更是如影随形的陪着她长了这么大。
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吧，自打记事以来她就在为那看不见一点希望的生活奔波，努力，不为别的，就为了有一天可以彻底摆脱那个人，可以让自己挺胸抬头，活出个人样来，然而现在倒是真的摆脱那个人的魔掌了，可同时她又一把将自己推进了另一个更加令她难以脱身的命运沼泽里，然而那人是她自己喜欢的，那路也是她自己选的，这样的无力与卑微又能向谁诉说呢？
尽管她做梦都想留在陆逍家，留在陆逍身边，做梦都想像他身边的大多数女孩儿一样堂堂正正的跟他在一起，满身名牌，出口成章，体体面面的站在他身边。
毕竟要是有能力，谁不想让自己活的体面点呢？
可是“体面”那是个多么朴实无华又虚无缥缈的奢侈品啊……
是啊，体面的前提是要有能力呀，顾苒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那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就摆在那，陆逍绝对不会做事不理的，就算他可以念在昔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可顾苒又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他家呢？
何况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有一天杨明远知道了她跟陆逍的事儿，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难道……难道真的要被别人指着鼻子……骂小三吗？”她茫然又无措地这样想。
顾苒精疲力竭地靠着墙滑坐到了地上，落地窗外北风呼呼的，可能又开始飘雪了，小姑娘茫然的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夜色发了会儿呆，然后缓缓低头，点亮手机，打开微信，置顶仍然是那朵备注叫“阿逍”逆光半躺在书上的红玫瑰特写，她眼错不眨地盯着看了很久很久，但最终也没点进去。
随后她又点到了自己的微信支付页面，钱包里孤零零躺着三百六十八块五毛四，支付宝里还有陆逍那天发的一万块，家里的大衣口袋里还剩一张二十五块钱的超市抵用卷，这就是她所有的积蓄了。
可是就这点钱……怎么够抵三条人命呢？
何况……那是人家出生入死的兄弟啊！别说现在她根本没钱，就算有钱又有什么用？
现实就像个千疮百孔的小船，孤零零漂在疾风骤雨的海平面上，任凭顾苒使出浑身解数，也照样如螳臂挡车，毫无用处。
女孩儿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无法言说的委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就像一个没人管没人要的野孩子，无论风刀霜剑，还是成长碰壁，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她努力保护着自己，拼了命一样地逼着自己长大，努力适应环境，迎合身边的人，可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也有坚持不住的时候，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顾苒无力的捶下脑袋，借着玻璃窗外洒进来的那点光亮，望着脚下自己那又瘦又小的倒影，忽然想起了那些站在高楼大厦的天台上一跃而下的人，于是女孩儿突然猛地抬起了头，虚无的望着窗外那如梦似幻的城市夜色。
她就那样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彻夜不眠，身体强烈的不适感让她觉得头晕目眩，甚至还有些浑身发麻和恶心。
顾苒缓缓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又慢慢靠到身后冰冷的墙壁上休息了片刻。
“要不然……要不然就离开陆逍吧？”少女茫然地这样想着。
“陆逍哥哥，喜欢你这件事儿实在是太难了，我坚持不住了……”小姑娘轻轻地呓语仿佛在自我催眠，她说：“但是……但是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活着才能好好爱自己，才能在角落里偷偷爱你，所以……所以我还是活着吧。”
她难过的快要喘不上气了，就像活生生用小刀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然后狠狠用力往外一丢，眼睁睁看着它被人来车往的现实踩了个稀烂，却只能鞭长莫及的望着，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顾苒却忽然想起了陆逍的那句“阿苒这辈子都别想让我放开你，除非……你拿枪打死我。”
刹那间，她就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在摇摇欲坠的绝望里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少女苍白的手指间还死死地捏着手机，整个人却已经下意识开始颤栗不止。
对，说不定陆逍也不想让她离开的，可是……凭什么呢？自己的留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清晨的冷风像一盆凉水，把顾苒吹的狠狠打了个激灵，同时也毫不留情的将她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里打回了现实。
她默默低下头，望着脚边那朵刚被风吹进来的六角形雪花发了会儿呆，轻轻眨了眨眼睛，起身关上窗户。
顾苒也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直到门外隐约响起医生护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这才回过神来，一瘸一拐的拖着已经开始发麻的腿回到床边坐下，浑浑噩噩地想：“离开之前还是跟陆逍哥哥打声招呼吧，不然又说美人鱼真不让人省心，这才多大呀就学会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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