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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假装咸鱼第109章】


【假装咸鱼第109天】

        《渡白夜》这部片子里,家庭戏其实很少。

        在郝灏的观念里,殷胜男的青春期,像这片疆土绝大多数女孩的青春一样,底色是一座孤独的岛,关乎情与爱的真实体验,是自己踽踽独行、跌跌撞撞才摸索到的,这深切地促就了她人生观念的跃变,还有内心营垒的坚硬。

        父母成为面容模糊的局外人,他们对殷胜男的认知与理解,隔着一种词不达意的薄膜,家庭在日夜崩坏,却连零散的一丝尘霭都不近她,这就是殷胜男与父母的关系。因于此,第一幕戏第二幕戏,郝导给家庭戏的镜头捕捉,碎片化,是点到为止的克制,是疏离冷峻的淡写。

        拍戏到现在,冲突少之又少,殷胜男的注意力不在鸡零狗碎的家庭,不在沉抑苦郁的学园,只在高以安,这个成熟沉稳、野性深峻、充满硬汉气概的男人身上,在她苍冽又迷惘的前半生,高以安是第一位带她进入成人世界的信使,她对他,开始产生好奇,眷恋,依赖,产生了扑朔迷离的情愫,她曾在单行本里,偷偷写下『明月照人/无价是眼前人』这截被唱旧的老歌,她一直觉得,只要等到高考结束,就可以放飞禁锢久矣的欢喜。

        只遗憾,她现下好像等不到了。

        辛禹复健归来的第一镜,第三幕戏的第一场,剧情是殷胜男回校后的傍晚,她归心似箭,想要搭车快点去见高以安,没想到,在校门口遇到了前来堵她的殷母和殷父。

        郝导和执行导演坐在推拉镜头的轻轨车上,慢慢地,将长焦镜头定格在三个人脸上,这是全片争端最强的一场戏,全剧组的人都严阵以待,屏息凝神,场记落下了打板,郝导说:“action——”

        殷胜男穿着一身纯白干净的水手服,下车前,她偷偷拿出了一面小镜子,给自己磨上了润色唇瓣的口红,轻语一声『八百标兵奔北坡』,确认口红均匀了。只听那长途七个小时的司机x了一声,倦躁地喊下车,她匆匆随着大队伍鱼贯而出。校门口处格外鲜活热闹,因是一周一度的放行日,加之明天就百日誓师,故此家长格外多,蒸锅赶饺子儿一般,纷纷揣盒饭送食,引颈寻着自家的孩子。

        殷胜男出了校门,刚行到附近一处绿邮报亭,倏然看到两道熟稔的人影,如两座冷硬肃穆的门神,好像等了很久。殷父身上老头背心加大裤衩人字拖儿,一手捻烟,一手掬着半抔红瓜子,慢慢磕着,坐在邮亭旁边的灰黑石墩子儿上,脚边聚一地瓜壳儿,而殷母身上是蓝呢开衫群,头发盘着用沐夹箍在后脑勺上,手上提着一个起毛边的尼龙布袋,袋子上写有『弘康纺织厂女工专用』一行字。

        爸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殷胜男故作泰然,笑了笑,“妈,你们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

        殷母冷寒地站着,将女儿从头打量到脚,最后盯着那胭红的一张嘴,似是寻到了不可饶恕的罪证,眼神凌冽,口吻毫无温度,反诘:“殷胜男,你是去哪儿?”

        “我打算去一个朋友家,我们今天相约去游乐场……”

        纵使撒谎,她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但殷母冷淡地谑笑一声:“真的是去游乐场么,你嘴上抹那么艳,怕是要给凯-子看吧?”

        像是肃杀的审讯室,空气里尽是凝滞的死寂,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殷胜男感觉父母的视线如千斤顶扣在她脊椎沟上,很沉,殷母话一出,她一霎地血液全凉了,血管逆流,如履薄冰。

        四周都是家长学生,殷母声音不算大,但也绝对不低,很多人闻言,半是探究半是看热闹似的,如草船借箭,朝殷胜男看去,目光各异。

        殷胜男忙用衣袖将口红揩得一干二净,目光复杂地看着殷母,喉咙动了动,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但她敏锐易感,冥冥之中大致猜着了,母亲可能是知道自己与高以安的事,是以才如此阴阳怪气,可是,她还是深觉悲切的难过,心脏似乎被深捅了一刀,这个世间,谁误会她都可以,谁骂她都行,她一概觉得无所谓,但现在误解她、污蔑她的人,是她的至亲。

        殷胜男强逼自己镇定下来,想要组织语言,将事情解释清楚,但殷母把她的沉默视为默认,简直气得大发雷霆,指着她道:“殷胜男,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谁?!你跟咱们讲你住校方便练舞,但班主任说你腿受伤回家静养,班上同学也交代了,你前半个学期从没住宿,更没去上课!殷胜男,你他妈的在跟我玩在空手套白狼吗,不仅骗老师骗同学,现在还骗家长,满嘴谎话!你现在老实交代,这一段时间去哪里疯?到底在搞什么?住在哪?又跟哪个狗娘养的厮混在一起?!”

        殷母话声逐渐凌厉,近乎歇斯底里,如磨利的霍霍宰刀,劈空削在了殷胜男身上,仿佛捅出了血窟窿,殷胜男重重失神了片刻,感觉自己出现短瞬的耳鸣,全世界都消音了,在混乱汹涌的人潮里,她遥遥看到了叶毓,学姐,还有舞团里的那一帮人,她们倨傲地挽臂,冷漠地看着她陷入泥沼,尤其是叶毓,神态上,是一种诡计得逞之后的狞戾与疯狂。

        殷胜男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叶毓她们一定是背着她,找过殷母,泄密了。

        殷胜男寻回了自己的呼吸,竭力令情绪维持冷静,眼眶里的燥湿之意压重新回去,尝试着用平和的语气,试图转移话题:“妈,我昨天拿到了雅炼学院的保底名额,现在文化分数到一本线,我就可以考上最好的舞蹈大学了。”

        殷母气得发抖,大嚷道:“拿到了能又怎么样,贞操都不保了!你他妈一个未成年,已经跟一个离过婚的野男人搞了在一起,更可笑地是,这扑街有一个脑子有病的小赤佬,你还跟他们住个把月,这事儿传出去像什么话?!殷胜男,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就算考上大学又有鬼用,还不如死了完事儿!就当,就当咱们没你这个女儿!”

        殷胜男如罹雷殛,僵立不动,周遭看热闹的人已然围了一圈,殷父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直沉默,但现下被人指指点点,很是难为情,扶住颤瑟的殷母,又看着殷胜男,有些痛心疾首,和稀泥道:“胜男,你妈是太担心你的安全了,口气急了些,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们就当你被那个人拐走两个月,警方那边已经拘了他,让他还给咱们赔好几万块钱呢,你也相安无事,咱们就——”

        剩下的话没说完,殷胜男脸上出现了巨大的崩裂:“你们叫警方抓他?你们凭什么抓他!”

        殷父:“那还不是——”

        “这两个月,他什么都没对我做!你们想的那些肮脏的事情,他全都没做,我们俩什么都没有!”殷胜男感到出离的愤懑,“我们要不要去医院验个b超,如果什么没查到,你们让警方放他走!”

        听到殷胜男这样说,殷母怔了下,愣愣地看着女儿,继而怒容稍霁,神态稍微缓和了些,但丝毫没有更改自己的立场:“你这小孩儿说的到底什么话,我是你妈,所做的一切这么做肯定是为你好,就算你跟那扑街什么都没有,但他一定拿什么东西诱住你了,不然你跟他住一起,图他什么?!这种男人知法犯法,关一下也是应该!”

        殷胜男感到全身乏力,难以置信地,直直看着殷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生平第一次,她身为女儿,感受到了完全不被理解的绝望与痛楚,眼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留下来的,那些过去的伤疤如胶布黏在身上,她想解释,但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哆嗦着嘴唇,突然间说不出话。

        她面无表情回身就走,步履踉跄,匆促拦下一辆车,想坐上去,但被殷母粗暴地拦住,厉声质问:“你要去哪儿?!”

        “去派出所,跟阿sir说高以安是无辜的,放他出来。”

        殷父表情凝冻,殷母也暴怒了,感觉殷胜男像个被什么蛊惑,情急之下,她抽了女儿一巴掌,淬了一口,声音如断喝:“殷胜男,你为了个男人这样做,贱不贱啊,对得起我们吗,以后谁还敢要你?!简直是丢人现眼!混账,走,给我滚回家去!”

        这句话极是切齿,像是从牙齿缝隙里迸出来。

        晚夕的日头猛烈了起来,人籁暄腾,周遭的一切人与物都被照得发白,虽然声浪庞杂,但殷胜男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使劲地挣脱开殷母,晃了一晃了身体,煞白着一张脸,站稳了,突然扯开了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臂,在日光的照耀之下,肌肤已经结痂的淤青清晰可见,而那瘦弱的手肘处,有诸多已是蜿蜿蜒蜒的青伤,被夕光泅开了,格外刺眼。

        人群顷刻之间炸浆了,传来一片剧烈的私语声,殷母忽然间一阵失语,好像被一只手掐住了喉管,惊惶地说不出话,她想要伸出手去,触摸殷胜男身上的伤口,但被女儿冷淡地避开。

        “你知道高中前两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吗?所有人说我家境差,穿衣廉价,脸上打过玻-尿-酸,斥责我是周黑鸭,把桌子丢到男厕,黑板上还天天画我的裸-画……也许你觉得这没什么,这些污言秽语让它去,都随风去吧,我做自己的事情、管好自己就行了,是的,我一概忍让了,我不去招惹那些人,但她们永远都在变本加厉,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伤口,是她们一巴掌一巴掌打出来的,污蔑我知三当三,当着全校所有同学的面给我吃耳光,还在校园论坛上直播,没有人,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人会理解我、保护我,我神经绷断了,甚至想过要自-杀……”

        殷母寻不出话来说,费解道:“你心里素质这么差的吗,还自杀!谁教你这样的!同学之间才多大点事儿,她们打你骂你,你避开她们还不行吗?她们眼不见为干净!”

        殷胜男感到了一阵浓深的失望,喉咙涩然,一阵悲鸣:“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这对你而言可能是小事,你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学生之间的打闹都是玩玩而已,可是,但我真的,真的扛不住了,我最后逃到游乐场打工,我不招惹任何人,但她们还是找到了我,说我藏在游乐场里,她们要剥掉我的衣服,给我拍照,发布到网上,似乎只有把我彻底毁了,她们才会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

        殷母听着这一切,到底有些撼住了,想要抓住殷胜男的手,但被狠狠甩开,殷母胸口一阵闷疼:“那你被,被拍了吗?”

        殷胜男一边落泪,一边笑着看母亲:“如果,高以安那天没来救我,我的照片应该曝在校园论坛,那么我现在,可能已经自尽了。”

        殷母几乎是吼出来:“你遭遇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跟你们说吗?”

        殷胜男感到极为可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嗓音冰冷至极,“我每次回家,看到你和父亲砸东西。在这个家里,你们永远在吵架,为了鸡毛蒜皮你们可以吵一整天,你们连自己都管不好,凭什么来管我?更何况,父亲天天被追债,他能保护我什么?而你,每次你只会对我说,熬过高中就好了,熬过大学就好了,做什么事都要忍让,别人欺负我就要责怪自己检讨自己……我以前,对你的话深信不疑,结果呢,所有人都可以打我侮辱我,所有人都觉得我懦弱,随便都可以欺负!我现在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全是因为高以安。”

        殷母彻底惊震住,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殷胜男说话时,落泪汹涌,视野朦胧,眼眶酸疼:“在我人生的至暗时刻里,是他,把我从深渊里托起来,所有人都攻击我的容貌,说我长得丑,只有他陪在我身边,说我好看,帮我一点点重拾回自信。我前半个学期放弃学舞了,是他开着摩托载我去喷泉公园,帮助我走出阴影,他一直都在鼓励我,呵护我,在我最难撑的时刻,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殷胜男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把自己剖开一层,身体震得生疼。

        “最关键地是,他帮我打跑了那些欺负我的人,让我不再受欺负了,他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的人,关心我的感受,关心我的喜好,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关心我的身体健康,关心我的一切,没有他的话,我不可能重归舞团,更不可能在校招里获取保底名额。”

        “现在,他的人生也步入新的事业里,我希望他一切都好,我希望可以像他关心我那样关心他,可是,为什么你们要做这些忘恩负义的事情啊!……”

        人群沉默如迷,殷母想去扶住石墩儿,最终扶了个空,颤巍巍的躯体须臾跌坐在了椅子上,殷父袖着手,不知当说什么。

        殷胜男实在压抑太久了,脸上出现了浓深的倦态,难受的,委屈的,郁闷的,惘茫的,愤怒的,绝望的,无措的,苦躁的,神态数变,百感交集,情绪层次鲜明且一一递进,这样的哭不是单薄的哭,是真的教人肝肠寸断,诸种辛酸被人指摘,仿佛人生真正走到了山穷水尽处。

        ——世人说我堕落,与瓦砾为伍,却不曾看到我的灵魂与深渊彼此救赎。

        在镜头前的这一场争执戏,殷胜男的演绎,让片场所有人都憋不住了,前期硬是扛着,可被搅动了情绪越发膨胀,等郝导静静说了声『咔』,好多女性工作人员适才哭出来,在监视器背后跟着抹泪,郝灏也摘掉了眼镜,很是感慨,辛禹这场戏坦然地把自己暴露在镜头前,完全不设防,这一种对导演完全的信赖,十分可贵。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多番折腾磨炼,终于看到了,镜头也全捕捉到了,他很感动。

        这场高-潮戏,直接一条就过。

        小棠和工作人员忙上前,扶着辛禹到椅子上坐着,她的腿还在复健期,不能长期久站,膝部也不能直立太长时间,否则就容易红肿壅胀。

        辛禹翻看下一场戏的剧本,殷胜男去派出所澄清误会,将高以安放出来了后,两个人的关系摇摇欲坠,在高以安家里发生了一场对话,最后走向了无可挽救的崩裂边缘。

        小叶速来为她上补新妆,与父母大吵了一架,殷胜男神态会呈现明显的倦惫和狼狈,她将辛禹的发丝儿拨得凌乱了些,一绺黏在了脸上,另一绺松散垂落于肩部位置,面容肌肤部分,则用深一度的粉扑压下黯色,唇红保持被揩掉的原样,小叶又拿了些水渍喷霜,在辛禹额庭上细细淋了些,彰显出一路颠簸奔波,虚汗淋漓的状态。

        易南珂也在做妆造,身上穿着陈旧质朴的黑色皮夹克,里端是贴身的深色栅栏背心,配着一条蹩脚的牛仔裤和板鞋,他微垂着头,视线很散,眼神漂泊在远处的虚空,显得一抹疏离的淡冷,稍稍偏着头,薄唇深抿,这副扮相,仍旧是野悍的古惑仔,如荒原上骁勇的豹,但这一回,这头豹子却全然是落了难的,颧骨处和唇角有不轻的淤青与伤口,是被殷母巴掌扇、拿东西砸出来的。

        开拍前夕,两人全无一语,没有对话,各家的妆造师一致认为他们在找对应的状态。

        置景组切换了场景,场记第二度打板,郝导凝肃地说:“三,二,一,action——”

        从派出所出来以后,殷胜男跟在了高以安后面,一前一后,高以安走得很缄默,殷胜男看着男人的背影,如巍峨将崩的山,但似乎为了照顾她的步行速度,他行得并不快。

        她想轻唤他的名字,代自己的父母对他道歉,但她觉得,自己的这声对不起,对比他所受到的一切折辱,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回家里,揭开了屋门,只见遍地都是碎乱的狼藉,场景煞是可怖,一个温馨暖和的两口之家,原该有的体面与尊严,现在被人不留情面砸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尽皆沧桑,徒剩悲冷惨戚。

        殷胜男一下子窒息住,泪意在眸眶里打转儿,喉头哽咽,“……这,这都是我妈做的吗?”

        高以安不响,这时卧室的门推开了,走出一位穿白色制服的中年女人,看起来是社区服务中心的心理护员,她提着医护箱子出来,面容朦胧,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出来:“高先生,晓宁情况不太乐观,自闭症病症复发了,虽然打过针也喂了药,但他这两个小时以来,一直在哭,根本止不住,拼命用指甲抓挠手背,脑袋也一直往床柱上撞,自-残倾向很明显,旁人的劝解他已经听不到了,我这方面也……也束手无策。”

        “刚刚跟中心主任沟通过,主任建议您带孩子去x城接受治疗,一方面,那里的治疗方案是全国最齐全的,另一方面,现在这个环境,也确实不太适合晓宁静养。”

        护员说完,看住殷胜男一眼,离开了。

        殷胜男趔趄一下,内心的巨大震动骤然压塌她,全然没料到,殷母不仅砸了这个家,还令高晓宁旧疾复发,一时之间,整间屋子的空气变得死寂冷薄,她致歉后,想去看高晓宁,但被高以安抬胳膊阻住去路,这一瞬间,她和男人对视上,深刻觉知到了通体寒意,男人的表情淡到毫无波澜,像是一座寂亡掉了的火山,畴昔岩浆般的热意和温度,早已杳然无踪,他让殷胜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疏离。

        他沉默地请她出家门口,殷胜男紧紧地扯住男人夹克的袖口,说:“我不知道我妈会这样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没有提前跟她说这件事……”

        她急着道歉,词无诠次,脸上濡湿一片。

        高以安冷硬的容色,刹那间,掠过了一抹极深的挣扎,轮廓线柔软了几分,咬肌绷紧,听到她哭,他心内某处最柔软的地方也跟着碎了,衣袖下边的手掌,想要抬起来,但僵在了半空之中,晌久,复又沉沉地坠在了腰侧,手掌紧紧攥成了拳,臂肘青筋筋络虬结在了一起。

        男人脸上恢复一片峻冷,欲让她的手松开,但如此这般,反而让少女死死抓住他的肘弯子不松,须臾,听到她在哭,他眼神渐渐有些焦距,视线从交缠的手腕抬起,冉冉升起,看著了她的脸,小姑娘泪眼朦胧,极是楚楚可怜。

        这时候,夜色沉甸甸地坠落下来,黄昏的光残留在屋檐处,如昨夜馊掉的鸡蛋羹,干硬的一层黄,毫无蒸腾后的热气,那个夏日好像真正消逝掉了,今下仅让人无端觉得冷瑟、萧索。生长在青泥石板路两侧的蒿草艾叶,随着少女的裙裾起伏的弧度,缄默倾倒一大片,又像是另一方某种心念的尘埃落定。

        “你走吧。”似是久未开口的人。此刻突然开口说话,嗓音枯槁而沙哑,风声完美地筛掉了男人语气里的无奈,令他口吻清寂且萧冷,如一记审判,毫无商榷的余地。

        “剩下时间专心备考,别再来了。”

        殷胜男猝不及防,血液都倒流了,心跳声戛然而止。

        与他相处的的时光,跟他在一起,已经被她化为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现在他泾渭分明,阉割掉了那一段岁月,同时也摘走了绝大部分的氧气,她如搁浅的鱼,沉抑得无法呼吸。

        殷胜男泪意益发汹涌,没有松开他,“不好,我不走……”

        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只能重复自己的决心,“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你一直陪伴我到高考后,你看,我舞考通过了,校招那边也过了,我都做到了……你带晓宁去x城吗,会回来吗?那x城离雅炼舞校不远,我可以晚上搭乘地铁跨市帮忙照顾晓宁……”

        她非常认真,边说边做出考量。

        这非常折磨高以安,他呼吸如体内痉挛着的心脏,简直是麻透了,不忍推开她,更不忍看她,视线僵硬地撇开一边,空置的另一只手想摸烟盒,但在夹克口袋里翻找,什么都没寻出来,他胸膛起伏了下,情绪阀值似乎抵达了顶点,良久才哑声道:“回家去吧。”

        殷胜男还是捏着夹克衣袖,紧紧不撒手,剧烈摇头,泪盈于睫,脸容滂沱。

        高以安默了一会儿,无声吸了一口气,倏然将她扛了起来,一路扛至围墙的铁栅门外,放下她,最后砰一声,将门朝内反锁住,殷胜男被他强硬悍然的气势骇住,听到关上门声,她的心脏也跟着砰了一下,整个人滞在原地不知所言,末了才反应过来,心急如焚地去敲门,隔着栅栏的罅隙,她眸眶红肿,直直凝视男人的背影,他很快消失在了暮色背后,这令殷胜男感受到浓重的眩晕与迷失,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剧烈地涌上了心头。

        他就这样,将她隔绝在外,不要她了。

        殷胜男双脚都瘫软了,膝部无力,容色苍白到了极点,手腕捂着眼睛,喉间尽是铁锈般的气息。

        ——可是,她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没说出口,酝酿好的感谢与告白,偷偷写在单行本上的粉红心事,赴酒吧共酌的邀请,去喷泉广场跳舞的短信,这些她都想要准备给他,可不等她准备好,他就兀自离却,走远了,不留锦书与云月。

        与他相伴的两个月,她渡过了过去十八岁最最治愈的时光,她将用一生去追忆与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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