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而今豪杰逞口舌
临近年关,粗盐渣子般的雪粒子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远山近树皆披上素衣,天地间唯余一片冷白。
为了不影响比武,擂台上的落雪不断被人扫走,然而校场其余各处却是一地斑驳。来不及清扫的落雪被看客们踩踏之后,一脚下去便会溅起无数个污泥点子。数日以来,夜间每每落雪,清晨总会积起寸许厚的雪层,然而过了午后,校场上的积雪就会被人们踩得稀烂。如此反复不停,似乎连老天爷也想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比武当中,并与人们乐此不疲地较着劲。看客们站在泥浆地里,一边咒骂着老天,一边兴致不减地观看比武。
冬日冰封的擂台尽显肃杀,长达二十天的比武已临近尾声。天擂上的各门派早已不再藏私,压箱底的绝技轮番使出,几家大派互有胜负。人擂仍是终日斗个不休,擂主换得跟走马灯似的,那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独行侠就不必说了,就算是那些小有名气的武林世家,即使攻占了擂台,也没有一个能守得住三日的。反倒是地擂早早成了定局。有艾离与季怜月两大超一流高手共同坐阵,守起擂来并不如何费力。加之陆家请客的银子花得如同流水一般,如今来这里的挑战者,大都是为了交流武技。
只不过,如此一来,二人间那些莫须有的流言似乎已被坐实。对待流言,二人都默契地淡然处之,行为举止与往日无异。过得几日,流言反倒淡了下去。
自从那日白浩晨到访,在莫小雨的请求下,刘夏凉依然在小村庄里疗伤。徐绍风放弃比武,主动留下来照看守护。艾离则整日守着擂台,等待尚天华的出现。
她很想会会这位众人口中的青年高手。不料此人形踪飘忽,一直未曾现身,不免让她等得心焦。为了打发时间,她偶尔上台疏松筋骨,每每赢来阵阵彩声,只是陆青青瞅她的眼神却越发不善。艾离问心无愧,自是不跟她计较。而那陆氏兄妹们应是受到过其父的教训,无人再敢当众发难,暂算相安无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此为比武大会的最后一日,尚天华若是真对擂主之位有意,必会于今日现身。
这几日来,艾离很喜欢倚靠在擂台的角柱上晒太阳。此处因看不到擂台上的比武无人愿来,反倒清静。只是陆青青也防贼似的守在她的身旁。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早就跟她解释过了,奈何不信,那可怪不得她了。其实艾离待在此处,也是为了避免看到比武,进而眼馋到忍不住出场,毕竟二师弟才是擂主。
正午是一天里阳光最好的时候,在冷冬里尤显珍贵,艾离却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气。直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异动,令她警觉地往校场门口望去。
校场门口,设有一处桌案,有名小吏专门负责登记新来的门派。今天是比武的最后一日,早已无新派前来。小吏乐得轻闲,在桌旁摆了壶小酒慢饮,手里捧着本闲书观看。
“登记。”桌案忽然被人敲了两下。
小吏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名瘦小精干的青年。在其身后不远,十几名仆从簇拥着一位身着黑底锦袍,胸口处绣有一只遍体通白猛虎的华贵青年。
“何门何派?”
“泰山派。”
“这个门派没有记录在案呀,是新成立的吗?”小吏反复翻找着面前的江湖名录。
“以前曾叫泰山明空派。”
“这个倒是有。属于地擂,就在那边,别走错了地方。”
小吏翻到门派所在之页,提笔记录。指点所属擂台后,他继续悠闲地捧书观看。
天下门派众多,因种种原因没来前来参会的门派并不少见。似泰山明空派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中型门派,报了名却迟来参会的,他自是不当回事。再者说,能拖到最后一日才赶来参会的,恐怕只有那些没什么本事,却不得不来蹭些声望的弱者门派了。
与门口小吏的随意相反,校场内却有各种目光望了过来。随着那伙人走近,青年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他容颜秀美,神情却极为冷戾,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身侧处的看客们竟不自觉地避让,生生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好浓重的杀气!艾离兴奋地眯起双眼,犹如发现猎物的大猫。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尚天华投来凌厉地一瞥。
艾离欣然迎上他的目光,一手枕着支木托腮相望,一手自然垂落,全身松软地倚靠着角柱。
尚天华目中光芒大盛,死死盯住这名似乎与角柱融为了一体的红衣女子。他的眼瞳骤然黑莹,目光似刀片般自她身上寸寸刮过,最后凝在她的右手之上,饶有兴致地对着那白皙的手指一根根地研究起来。
一名卖胡饼的小贩正要从地擂前走过,突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小心后退数步,他猛然转身,撒腿便跑。他不顾胡饼四散,不顾旁人咒骂,跑得雪泥飞溅,发疯般地一路狂奔。刚才的一瞬,他仿若踏临无形地狱入口,感受是如此真切,仿佛只要再多行一步,便会当场丢掉性命。
杀意竟然凝练如实,果然是名好对手!艾离抑住滚滚战意,勾起唇角,浅淡一笑。
她看似意态慵懒,实则若红梅藏锋盛开,乍见妩媚,细品却是志坚难撼。在高手眼中,这是一种邀战的挑衅姿态。如若细看,她的右手正虚握角柱,凛然刀意不经意地缭绕而上,碗口粗的木梁仿佛化作她掌中刀柄,只要她意有所动,这把巨刀便会挟天地之势,向着敌人当头劈下!
尚天华不由缓缓停住脚步,暗沉的双目中似有风暴聚涌而起。周围恼人的嘈杂忽然失却声音,面前只有那一袭红衣分外鲜明!
正在此时,那名精瘦青年来到他的身旁,对他低语数言。尚天华颦紧眉心,强把目光自红衣女子身上撤离。
艾离轻咦一声,诧异地望着他转步远去。
“看来他的目标并不在此处。”季怜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侧,沉声说道。
艾离挑了挑眉,无语地看着这个最近几乎不在她面前开口的家伙。
陆青青一把挽住季怜月的手臂,宣告所有权般瞪了艾离一眼。她亦看向尚天华,随口说道:“那伙人似乎要去往天擂。”
正如她所言,尚天华在天擂前站定。但见精瘦青年上前一步,对着擂台上刚刚险胜一场的少林僧宗伽朗声说道:“泰山派前来向天擂诸位高手请教!”
“泰山之地向来是大小门派林立,何来泰山派之说?”
“我派原为泰山明空派。不久之前,我派掌门将之改名为泰山派。”
“笑话!泰山明空派不过是个百人小派,参加地擂比试都属勉强,怎敢狂妄地来天擂挑战?”
宗伽还未答话,台下其它几大门派里已有人沉不住气了。
虽说宗伽刚为少林赢得一场胜利,不过少林高手多半疲惫不堪,尚有战力者屈指可数。鏖战至此,怎能让不相干的新人趁机摘取了天擂这颗大果!
精瘦青年冲说话的老道士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您老这可就孤陋寡闻了,泰山明空派早已不是百人小派。我派掌门威震济东,得众门派齐齐来投,数月间门徒便逾越千人之数,如何不该来参选这天擂之争?”
“大胆!敢说老夫孤陋寡闻。”老道啪啪作响地拍着腰间金鞘银柄的大刀,怒然叫道,“你可知老夫是何许人也?论辈份,你们的宗掌门也要恭恭敬敬地尊老夫一声师兄!”
“您老是金寂刀何昆定。早年乃是杀人无算的大盗,三十余岁投到崆峒派门下。因得掌门器重,十余年间攀至长老之位,并于掌门去世之时得其传位,擢升为现任崆峒派掌门。”
一番话讲完,精瘦青年皮笑肉不笑地瞥向何昆定,“不过何掌门怕是教务繁忙,寡闻少见,宗掌门已于数月之前退位让贤,现今我派掌门姓尚名天华。”
何昆定一脸阴霾地盯着这个把他生平讲述无差,且反复说他孤陋寡闻的瘦小子,一时间当大盗时的凶气翻涌而出,抽出大刀喝道:“小子,说出你的姓名,某家刀下不死无名之鬼!”
“在下江韬,的确是个无名之辈。”精瘦青年背向暴跳如雷的何昆定,转而朝四方看客微笑拱手,“不过我派新任尚掌门却是位大大的英雄。诸位在京城或许不知,河南道已有过半门派因仰慕尚掌门威名而改投我派。”说罢,他退开数步,躬身请出尚天华。
何昆定脸色阴晴不定,他并不识得尚天华,却识得他那一身杀气。当他看到尚天华身后的仆从及其中一名仆从手持的武器之时,瞳孔猛地一缩,随即闭紧了嘴巴。
尚天华扫视着几家大派,倨傲开口,“本座原不想来参与这劳什子的武林大会,不过是猫猫狗狗们胡乱搭了几个台子,再撵出些猴子野鸡乱斗一气。后来听说一些平日见不到影的山妖老怪也被招引过来,本座倒是来了点兴致。没事过来松松筋骨,或许还可解些乏闷。”
“大胆!放肆!”
此言一出,如油入火,立刻引得众人对他怒目而视,骂不绝口。就连不管擂台上打得如何精彩也站如木桩的官兵们都暗自拔出了各自的腰刀。说那些江湖人是猴子野鸡乱斗一气也就罢了,竟敢说他们堂堂禁军是猫猫狗狗!或者……他在暗中讽刺太子是猫狗之辈?不过见到太子正抚着美侍的手耳语浅笑,并未关注此间,禁军首领不敢打扰,挥手示意手下不可生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这见鬼的比武大会今日也就结束了。
面对众怒,尚天华蔑然一笑,“自古英雄出炼狱,而今豪杰逞口舌。尔等若有真本事便去攻擂扬名,何需在此喴喳如鸡。”
与这年轻人对骂自会失了风度,几家大派掌门不由纷纷望向最先出言的何昆定,盼他继续开口。岂料何昆定不知为何闭目养神起来。不仅如此,他还暗暗传令门人,任何人都不许在此时多嘴。
何昆定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他认出一些人与物来。毕恭毕敬地跟于尚天华身后的那十几名仆从中,竟有几位是他相识的济东各派掌门。那几人不仅收敛气息,扮作仆从,看那样子竟是对尚天华俯首帖耳。由此可见,泰山明空派统一济东之说确属实情。
看到脾气暴躁的何昆定如此模样,其它几家大派掌门也很快发现蹊跷之处。能当上大派掌门者,皆为胸有城府之人,无一莽撞。情况不明,谁也不愿去作那出头之鸟。一时间,几家大派在其掌门的暗令之下,全都忍怒静观。
“真是好笑!刚刚还鸣得响亮,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都哑了声音。说他们是鸡还真是抬举了他们。要洒家来说,他们如果真的是鸡,也是一群吃不得、碰不得的瘟鸡!”粗声粗气的嗤笑声中,一名威猛高壮的和尚自尚天华身后走出。
此人身高九尺,身穿麻黄僧衣,外披暗赤袈裟,右臂袒露,肌肉虬结。他的头顶锃光瓦亮,手持一口同样锃光瓦亮的巨大铜钵。远看起来,似带有两只锃光瓦亮的巨钵。
“是凶僧二钵!”
“贼秃,还我兄弟命来!”
“二钵兄,你我何日再共醉一场?”
……
此僧出现,立刻引发一场不小的轰动。他外号二钵,站在尚天华身后为其气势所压,并不如何显眼,此时出现在众人面前,马上被无数人认出。此僧虽然号称是佛门弟子,然喝酒吃肉,抢劫斗殴,做事全凭喜好,除了没有犯过淫戒外,其行为与寻常游侠无异。不过他武功独到,寻常游侠完全不是其对手。
二钵洋洋得意地冲闹哄哄的人群摆了摆手,瞪向擂台上的宗伽,“多年不见,你倒是逞起了威风。待洒家来称称你现在的斤两,可否吃得下我这一钵!”说着,他托起铜钵,蹿上擂台。
宗伽铁青着脸抱持戒刀,警惕地望着二钵。他是少林青壮一派的翘楚,如何不识得二钵。此僧乃是少林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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