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把车停在离牛岛家宅几百米外的一个小型停车坪里,真绪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车前窗发呆,又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从副驾上拿起包,打开车门往目的地走去。
她把平时随意绑在脑后的长发盘成了板正的髻,此刻正绷得头皮刺痛。身上也穿了能找到的最正式的套装,企图挽回自己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形象。
自从两年多前辞职离开,她没有再回过牛岛家,也没有再见过牛岛夫人。
按响院外的老式门铃,熟识的管家来开了门,见了她,老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真绪小姐,好久不见。”
她弯腰问好,老人笑眯眯地走在靠前的位置,穿过庭院后,再顺着游廊来到内庭院边的应接室门口。障门已经拉开,午后四时的阳光携庭院成荫的绿意映入空旷的室内。室内饰物很少,编织吊灯,花艺瓶内插着修剪得当的花枝,瓶身后上方挂着一幅书法长轴。室内矮几的一边已经端坐了的两个身影,把目光投向她,却并未起身,只是看着她脱了鞋后小心翼翼地步入。阔别已久的慎行让她放轻呼吸,见礼后隔着矮几在两人对面正襟危坐。
几上托盘里摆着三盏茶和一碟和菓子,她抬头,对上她们沉默的视线。
从前只见过寥寥几面的牛岛老夫人可能已经记不住她的长相了,此刻正用审视的目光盯住她。牛岛夫人则开口道:“真绪小姐,不必浪费太多时间,我把该说的说清楚吧。我确实已经答应了若利的请求,你也知道是什么。
“但是,我们还是想从真绪小姐这里得到一个放弃的回答,毕竟以前听过的说辞是真绪小姐并不打算和若利继续发展下去。”
相比过去同她说话的语气,此时的牛岛夫人明显是直白严厉的。
“……非常对不起,过去的说辞是为了逃避责任的谎言。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夫人的要求,请恕我无法做到。”
“真绪小姐犯下的过错自己还不明白吗?”老夫人开口,语气缓慢却有力,眼睛是和牛岛相似的轮廓,睥睨时渗出自然的高傲,“不以此为耻,反而还要让这罪恶继续下去?”
“……是。”
牛岛夫人压低嗓音,怒气随着吐字在喉间窜动:“过去真是彻底看错你了。我以为真绪夫人的女儿一定是守礼端庄的,才放心让你做若利的家教老师,但你竟然做出这样下作的事还不知悔改。简直不敢想象,这些年真绪小姐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设下陷阱蒙骗若利的。”
垂着眼睛听完后,她握紧原本平放在腿上的双手,指尖在掌心抠出痛意,嗓音低哑,缓慢道:“我有过隐瞒,但并没有欺骗过。也没有设过陷阱。如夫人所知,我和牛岛君有过很多年的恋情,但在家教期间对他学习上的教导一直都尽了自己的全力,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和亵渎。
“此次前来,是为了正式向二位道歉,并归还从贵家得到的钱款。”
她打开放在身侧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双手推到木几正中。
里面的钱包含了她这几年从牛岛家拿到的全部工资和自己添补的一部分,考虑的是这些钱如果用在原本的周转上能增添的价值,还有她咨询过同学后估算的借住在牛岛家的费用。
好在以前从不在牛岛家吃饭——她吃惯了妈妈做的饭,再加上拿着工资包了住宿,不好意思再吃牛岛家的东西。同班的好友住在自己家隔壁,所以上学期间帮她捎带真绪夫人做的盒饭,周末她就会回自家吃——否则自己再贴上这一年打工和中学零用钱的全部积蓄都远远不够。
她原本还动过卖车的念头,考虑到出行不便,二手车也卖不了多少钱,还是选择回到原本打工的店和老板商量重新兼职,老板是个善良可亲的阿姨,同意预支几个月的工资。
对面的两人被这一行为震得脸色微变,牛岛夫人含怒道:“这未免太失礼了,真绪小姐。”
“夫人,我在家教期间严重失格,本就不配得到这些。我犯下大错,罪无可恕,今后愿为我的过错承担任何惩罚——只除了离开牛岛君。”
她将双手和小臂贴在榻面,缓缓伏下身去:“唯有这一件事,请求老夫人与夫人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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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应接室后,管家低声同她说:“真绪小姐,少爷在房间等您。”
久违地听到这个称谓,有一瞬间回想起牛岛中学时在家的样子,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管家性子和善,以前是最照顾这位家教老师的老人。以她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这段路本不需要指引,但却职离开再回来就算是客人了,按规矩他需得在前带领。
“从前看少爷的表现我就知道,或许有一天真绪小姐会成为牛岛家的夫人。”转头迎上女人惊诧的视线,管家呵呵笑着,步伐一如既往的安稳有力。
拉开牛岛寝间的门就见男人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宽阔的背挺得笔直,被天光勾勒出暗色剪影,衬着窗外的绿林,好像画中的人。
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哪怕是在这个家,也觉得放松下来。这个房间,曾经藏了他们太多不可为外人知晓的隐秘,也保存了数不清的嚅嚅爱语和缠绵的温存。
听到动静,牛岛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表情审视,倒是和刚才两位长辈的眼神有点相似。
只是他这姿态让她有种诡异的错觉:自己曾是大户人家卖力气的佣人,而牛岛是藏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两人秘密相恋,最后事情败露,穷小子跪求家主谅解赐婚,千金小姐就守在紧闭的榻室内殷殷等候。
她走近他:“你怎么会来?没去社团吗?”
“过来带你一起回去。”牛岛说着,伸出手去接她的手,用了点力气,想要传达什么力量似的。
她忍不住笑道:“怎么了,觉得我又会怕得跑掉?”
牛岛眨一下眼,窗外的光线穿过右眼的瞳孔,让原本深暗的色彩变得剔透。他捏捏她微凉的手指,安抚那极其细微的震颤:“有点。”
顺着力道在他身边坐下,她抬起溢出一线湿意的眼睛。两人凑得很近,牛岛伸出手替她擦擦眼下,缓缓说:“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笨蛋。”说完眼泪又落在他的指尖,顺着皮肤相贴的外隙滑落。
“说什么了?”牛岛问,语气简短随意到亲密。
“我道歉了。没说别的。”她再眨眼,把泪意眨回去,声音带点未消的哽咽,“应该也是不情愿地同意了吧。”又长叹一声,“不管怎样,总算是迈出第一步了。”
“嗯,很勇敢。”男友平静地赞许,好像大人敷衍小孩无意义的成就。
被这语气逗笑,她有点尴尬地翻出一包纸巾擦眼泪鼻涕。
“手帕呢?”
“都洗了,没干,别的下午找不到了。”
“……”牛岛走到衣柜旁,从收纳屉里拿出自己的替她放进包里,“其他手帕在你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
“说起来,感觉你妈妈和外婆的态度并不算严厉了,你之前同她们说过什么吗?”她也站起来,从书桌不远处的墙边搬过原本属于她的椅子坐下。
这个家只有她和牛岛的房间有高高的书桌和靠椅,她用的是牛岛小时候用的一套,听说是他爸爸买的。挑得用心,在古朴的和室也不显得太过突兀。后来牛岛长高太多,原来的桌椅不太合适,碰巧真绪来了,就给了她,又去订了型号更大的同款。
这条本来是她房间里的椅子,辅导作业时会搬过来用。大概是她辞职后牛岛就没有再把椅子搬回去。
“去年母亲本来想来找你,我阻止了。”男人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我和母亲说是我强迫你和我在一起的,错的是我,你没有错。上个月我说应该快要去找你了,想让母亲不要干涉,让她提要求,她提了,我答应了,就这样。”他的语气并没有任何的邀功、自怜或是夸张,很直白地陈述着。
她皱皱眉头,捕捉到一个词:“强迫?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牛岛也皱皱眉,像是理解了问句的目的,反而还质疑她似的,而后他点了点头。
真绪失笑,把玩着男友样式简单的柔软手帕,把视线投向窗外回忆着:“一开始确实不是喜欢,就是看你可怜。”可怜这个词安在牛岛身上,简直是无稽到牛岛本人都会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步。
“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你表白后我本来要辞掉家教离开的,但那天夫人突然发脾气了,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站在我房间外看我的眼神好像一只淋雨的小狗,突然就觉得你好可怜,自己像抛弃小狗的坏人,所以留下来了。
“那时候确实不是喜欢,但后来……后来就是啦,谁会因为可怜就和别人接吻啊。你告诉我拿了满分那一次,是初吻,记得吗?”
“记得。”虽然初吻印象很深刻,但是因为当年自己的理由太幼稚又野蛮,他并不爱回忆。
“你那时候已经长得很高,比我高了挺多的,把满分试卷拿出来摆在桌上,说想要奖励,一个吻。”她用手帕遮着下半张脸,不太适应自己的坦诚,笑得眼睛眯眯耳朵发红,“我觉得好帅,就心动了。”
这有什么好心动的。牛岛默默地想。
他做过最不道德的事就是利用她的职责强迫她顺应自己的感情,并让她独自遭受了许多责难。虽然他从没有因为追求她后悔过,却也总觉得,本应该找到更好的方式的。
“那时候你的脸还有点圆圆的,但是表情已经变得很严肃。”迎着牛岛专注安静的目光,她捏着手帕,用两只食指比在自己眉毛上做出凌着眉头瞪眼睛的样子,“这样。他们还给你取了一个异名,叫什么来着,啊,怪童。”她又开始笑,把手帕上移,遮住整张脸,肩膀颤抖,“很合适。”
才意识到把话题扯远了,她又正正脸色:“总之,接吻开始就喜欢了。所以,我也有错,你也有错……如果她们还是不同意,就和我私奔吧,大小姐。”曲起手指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刮一下,女人站起身来,把椅子摆回靠墙的样子,“走吧,想回家还是回学校去?”
“回家。社团以后不怎么去了。”牛岛替她把手臂带落的笔接住插回笔筒,也随她站起身,从旁边提起自己的书包。
“你这一年是不是很少回这里?”离开前,她打量了一下室内的陈设,小声问道。
“嗯,都住学校寝室。你搬走以后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可以自由宿在她那里。因为自己高中是走读,所以潜意识把牛岛也列入走读范围,“不在宿舍住宿舍长不管的吗?”
“不管。”临出门前,牛岛习惯性地弯下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拉开这扇门,两人就要装出关系平淡的样子,所以以前每次牛岛拉开门之前,两人会在门后像分离的情侣一样吻别。
她笑:“已经不需要了吧。”
“嗯。”牛岛也笑,抱住她的腰,书包落在榻面,他又亲了一下,亲出让人耳热的声响,手从腰上离开去捉她的手,另一只手拾起书包,牵起擦着嘴窃笑的女朋友拉开门。
门一拉开,她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手暗自挣动一下,没挣开,只好由他去。
“不要和夫人她们告别吗?”她悄声问。
“不用,她们不知道我来了。”回答也压低了声音。佣人没有上报牛岛行踪的习惯,夫人和老夫人也不爱问,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来过。
两人沉默着路过几个假装在打扫其实偷眼打量的佣人,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牵手走出大门。
“实在是有伤风化。”站在主家门口,她忍不住望天感叹一句。
牛岛从书包里掏出车钥匙:“车我开吧。”
车钥匙是昨晚她得知牛岛真的已经拿到驾照了才给的。现在钥匙圈上挂了一只手掌大小的大耳狗玩偶,白乎乎的,天蓝色的豆豆眼下嘴巴弯着微笑的弧度,鼓着肚子左摇右晃。
“噢,好可爱。”她凑上去,拨了拨它又长又鼓的耳朵,“谁送的吗?”牛岛平时不会主动买这些玩具。
男人的动作停下来,过了几秒才慢吞吞道:“你前年圣诞节送的礼物。刚才在房间找到的。”
“……啊,哈哈。”她干笑两声,随他一起坐进车里,“好像想起来了。”
好像的意思就是其实并没有想起来。她送给牛岛的小礼物多得数不清,有时候看见可爱的自己喜欢,就会买下来哄男朋友,大部分的礼物都放在租屋属于他的置物箱里,并且也会被允许回到送出礼物的人手上。
牛岛对她的健忘习以为常,时常觉得她应该是把这辈子所有的专注和记忆力都花在学习上了。
把钥匙插进点火孔以后,两人又对着吊在方向盘后下方晃悠的长耳小狗看了一会儿,牛岛把钥匙拔下,开始解环:“这样不安全。”
“我也觉得,要不然挂在你书包上,带着挺可爱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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