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王府（十）

在乾隆不踏入这座院子，玥琳都是心情愉悦的。

        送走了海格格和陈格格，玥琳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半晌；春日暖阳透过雕花阁窗落在屋里，在似梦似醒时嗅到一股浅淡的幽香。

        猛然睁开眼，就看见一张俏丽的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妹妹可醒了？”高舒窈捻着帕子，语气幽怨地叹道。

        “姐姐何时来了？”玥琳还觉得晕晕乎乎的，满心满眼都是高舒窈那异常芬芳的帕子，似是用香料刻意熏得浓郁芳香。

        高舒窈弯着眉眼，同笑容一起变得明媚好看：“才过来的。陪王爷用了午膳，就过来看妹妹了。”

        玥琳略一计算，便想到她已是眯了两个多时辰，今早的乏累也随之荡然无存。

        早间弘历在她屋里用了早饭，又同高舒窈用了午膳，可真是不偏不倚雨露均沾。

        只是高舒窈这幽怨的语气也很有趣：“王爷在我这边喋喋了许久。这可便是你的错了，还连累到我。”

        玥琳一时语愕，才知道高舒窈所说何事：“王爷听过姐姐的阳春白雪，那还能听得我们！我还生怕污了王爷清耳呢。”

        高舒窈这才掩唇轻笑了两声：“我看你这学生不老实。不过也罢，老姐姐说的话你都是不听的。”

        只听这话，玥琳便觉得冤枉：“姐姐可莫要冤枉了我，我可算是无辜的。”

        高舒窈不与她辩说，起身朝外边走去，那阵浓郁的馨香也随着她而淡去。

        玥琳才正了身子理了理衣襟，跟着高舒窈出到外室。

        青楸已是取了午膳回来；因玥琳尚在小憩之故，膳食都盛在双层瓷盘里盖着盖子，还能保持饭菜的温热。

        高舒窈也在，青楸摆了两副碗筷，玥琳同高舒窈坐下。

        记得高舒窈最爱那道油焖笋条，玥琳让青楸将那盘油焖笋条挪到高舒窈面前，高舒窈立刻双眼冒光：“妹妹果然深知我心。还是妹妹疼我！”

        明明高舒窈比她年岁长，性子却是娇软；而玥琳虽是十六岁的身子，可毕竟都是在宫中三十年的人，倒比前世还能和高舒窈合得来。

        “你也尝尝这笋条，真的好吃。”高舒窈看见玥琳只吃面前的糖丝地瓜，就夹了几根笋条到她碗里，“这个时节的笋条都不容易，但也最鲜嫩可口。今日我院里也取了油焖笋条，可惜爷喜欢，我也不能跟他抢了。”

        高舒窈撅起嘴，尽显小女儿心性。

        玥琳才了然，难怪今日高舒窈看起来气呼呼的样子，原来是被弘历抢了食，估计是憋着气出来溜达的。

        “姐姐喜欢，就多用些。过了这早春，可就更难得了。”玥琳莞尔轻笑着说道。

        高舒窈吃得香甜；本来这两日玥琳食欲不太好，看见高舒窈这样吃起来都能多用一些。

        “你怎都吃得这么少？”等高舒窈放下筷子，才看见玥琳细嚼慢咽着，她面前的饭菜都没有怎么动，不由蹙眉，“你如今还小，要多用些饭菜，才能长个子。”

        如今玥琳身量不算高，让高舒窈想起昨日她刚见了娘家的嫂子和妹妹。她妹妹和玥琳同岁，听嫂子说近日妹妹也是长得快，吃的也比从前多，想来玥琳也是如此。

        玥琳只说最近两日食欲不振，想来是年前准备年礼和年宴忙碌着，如今闲下来需要多歇会。

        冬日严寒，屋里虽有地龙，还是让人觉得倦懒。

        高舒窈略一思量，就露出欣喜的神色：“可要唤府医过来看看？”

        玥琳自觉无恙，觉得并不碍事：“也无需这样吧！这才大年初三，哪有大过年的还寻大夫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

        “若是喜事，那可不就是正好的。”高舒窈凑到玥琳耳旁低声说，“我院里的苏格格，初有身子时也是这般食欲不振和嗜睡，府医来看果然是有喜了。”

        高舒窈神采飞扬的模样，就像玥琳真的有了身子一样。

        玥琳却是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这一世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太大变化，她也自是不可能在此时怀上子嗣；待她生下永璂，都已是十六年后之事了。

        “姐姐可别这样说。我前两日还正常来了月事。”玥琳颔首低声道。

        高舒窈真盼着玥琳有孕，一听这话就多了几分失落之色：“那过几日再找府医过来看看，总能安心一些的。”

        玥琳拗不过她，满口答应下来。

        用过午饭，高舒窈语气打趣地问起她可还要继续睡；玥琳被高舒窈看得浑身鸡皮疙瘩，连忙低着头在案后坐下：“我想抄一会经文，姐姐可要同我一起抄？”

        高舒窈只瞥了一眼就在心里连连后退，尤其疑惑玥琳这般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何就喜欢抄写佛经。玥琳的字写得端端正正，这一眼望去也是很好看的。

        高舒窈略一思索就说：“我来抚琴吧！”说罢在琴案后坐下，同玥琳正好隔着屏风相对而顾。

        玥琳低眉认真地研磨着墨；这端砚研墨很是流畅，执起笔蘸了墨，就听见高舒窈轻笑了一声：“我看着妹妹这模样便很是好看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说的便是妹妹了。”

        这话说得玥琳脸上一红，便是她活了四十余年都从未听过这样的话，高舒窈说来却像是信手拈来般毫不费力气。

        琴音自高舒窈指下流淌出，玥琳已觉得心神宁静，坐在案后认真地抄写起经文。

        前世的最后几年，后宫的新人多了，总有不和睦的事情发生；年轻的小妃嫔受了气都爱跑来翊坤宫诉苦，一个个红着眼睛哭哭啼啼的模样。

        玥琳这个皇后便要调解着她们的矛盾，许些事情都不能以冷冰冰的赏罚分明来决断。她们都是出身大族的格格，是阿玛额娘捧在手心里的姑娘；辞别父母进宫做了贵人娘娘，旁人见了都说是莫大的荣耀，可进了宫便是真的无亲无故了。

        玥琳体谅她们的不易，若非大过都不会动用宫规责罚。

        以着乾隆那臭脾气，这后宫里得宠失宠都是惯常之事，不足为道。

        玥琳因这些琐事烦闷着，纵是有愉妃舒妃令妃等人分担一二，都是被搅和得头疼。

        几次陪太后在宝华殿礼佛，玥琳也开始抄写佛经来缓解烦闷，寻得几分宁静。

        如今抄写这段经文，玥琳愈发觉得心里无波无痕。

        就像一口古井，即便扔下一颗石子，也漾不起丝毫波澜。

        在宫里呆的久了的妃嫔，最后都不外乎是这样的结局。

        玥琳笔下的字，也愈发端正规矩，菱角分明。

        每一个字，都被框束在囹圄之中。

        她羡慕过高舒窈。

        在她看来高舒窈都是幸运的；作为宠妃，乾隆愿意包容她偶尔的小性子，而不至于在漫漫深宫中被磨灭得失去了自我。

        她也是深切的爱着乾隆的，相伴十八年的岁月，能和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想来高舒窈也是局的幸福的。

        可她也是不幸的。怀着遗憾，红颜薄命，最后在乾隆心中只剩下了慧贤皇贵妃这冰冷的谥号。

        如今高舒窈还是鲜活明媚的女子，是会笑会耍小性子的女子。

        高舒窈的琴音是纯粹的，如春日融雪，汇入涓涓细流，却不掺一分杂质。

        落下最后一笔，玥琳的心彻底恢复了平静。

        高舒窈也结束了最后一个音。

        宣纸被搁置在案上，玥琳起身，高舒窈也起身朝她走来，嫣然笑起：“妹妹这字写得真好！我看着也喜欢得紧。”

        “姐姐可要试试？”玥琳似笑而非地抬眸问。

        “这可别了！我还怕我这字来抄写经文，可要冒犯了佛祖的。”高舒窈端详着抄好的经文，便已是无尽感慨。

        玥琳记得太后喜欢礼佛，后来宫里的妃嫔也都会抄了佛经供奉到宝华殿。

        宫中长日漫漫，总需寻得几分乐趣来打发时间，而抄写佛经便最是中庸之法。

        兴许也有久坐冷板凳的小嫔妃，想要以抄写佛经的方式来博得太后欢心，至少也能得一两分看重的。

        玥琳对她们的心思看得清楚，也并无制止之意。

        毕竟太后虽不喜热闹，但看着年轻漂亮嘴甜的小姑娘都是欢喜的。早年太后与寿康宫太妃们一起打牌，也会召几个合意的妃嫔在旁作陪，而玥琳算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了；只是后来做了皇后时常忙于宫务琐事，玥琳便有意推了几个听话懂事的小嫔妃去太后身边作陪。

        太后对贵妃也算是喜欢，毕竟是皇帝跟前的可心人。只是因着贵妃时常要在御前陪侍圣驾，倒不如玥琳更得太后青睐。

        玥琳也常在想，早年乾隆待她不过尔尔，纵是有潜邸旧人这情分在也不过寻常。

        若无太后荐举，乾隆当真依然会册立她为继皇后吗？

        便是宫中再无旁人较她更合适继皇后之位，但乾隆若执意从宫外一众大族格格当中另择，也是无可厚非的。况且他也从来都不是能听旁人劝说之人。

        只是无论谁成为这继皇后，能忍得乾隆一时，也未必能忍得乾隆一世。

        似乾隆这般自视甚高之人，偏巧令她们做了这后宫妃嫔，当真是前世落下的业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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