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府（八）
富察格格又绣了两针，就放下荷包在一旁，倚在软枕上同玥琳说着话。
吩咐琼阳给玥琳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桂圆茶，富察格格却不吃茶汤；苏格格和金格格来看望过她，这茶汤就一直盛在炉上温着。
“听说苏格格这胎都不是很好。”富察格格虽是大门不出，却也并非聋子和瞎子。
苏格格这胎不稳已是尽人所见，三天两头的胎像不稳喝着安胎药；富察格格叹起，只是辛苦了高侧福晋。
提起高侧福晋，富察格格的语气也很有感慨：“舒窈心肠最是好的，只是有时候进了死胡同就出不来了。”
玥琳很认同富察格格对高舒窈的评说；她和高舒窈相识两世，如今的高侧福晋，过去和以后的贵妃，都是一副热心肠。
富察格格和高舒窈过去有几分交情，即使两个人都低不下头，提起对方都像是说到至亲好友一样。
深宅后院里的日子都是寂寞的，像福晋和富察格格这样育有子嗣的，还能看着膝下的阿哥格格长大日子也就有了盼头；而没有子嗣的女人就只能相互抱团，打发时间。
待到乾隆登基后将阿哥们都送去阿哥所抚养，对于她们来说也就更是无趣，只能盼着孩子来请安时说说话，给孩子做些衣物。
能耐得住深宫框框条条的人，其实都挺不容易的。
如今她们尚在王府中，还是宝亲王的妻妾，而非乾隆的后妃。
“苏格格忧思过重，对孩子也不好。”富察格格许是坐得久了也有些倦了，就换了个姿势靠坐着，“她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却是如此关心则乱。王府里的孩子少，她若能顺利诞下三阿哥或四格格，也许能让王爷福晋重视一二，待日后王爷继君大统，也能做个主位娘娘。可若这主位娘娘是追谥诰封的，就算有再好的机缘际遇，也是做给后人看的。”
说着富察格格就捻着绢帕轻轻抚着前胸，玥琳愣了一下，也伸手为她轻抚着后背。
富察格格之言，放在外边往重了说也是大逆之言。
可这话说来也不算错。
宝亲王弘历作为雍正秘密立储的阿哥，早已是朝上心照不宣的秘密。而雍正久病，待皇帝驾崩后弘历登基，王府里的福晋格格成了贵人娘娘，身份也自是不同往日。
苏格格倒是顺利诞下了三阿哥，登基后成了纯嫔娘娘，没多久有成了纯妃；而看得最清的富察格格，却还未能熬到乾隆登基，就早早故去。
就如富察格格所说，追谥诰封的主位娘娘，是最算不得什么的。
“这话说来是这样。格格也要自己保重，你还有大阿哥，日后的际遇也是不同旁人的。”既听她这般说起，玥琳也道。
富察格格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待到乾隆登基大封后宫之时，这哲妃之位也是少不得她的。
已故的皇贵妃，又如何比得上尚在的贵妃。
苏格格能坐上贵妃之位，富察格格理应也是有这个际遇的。
听着舒心，富察格格也多了几分笑意：“臣妾得入王府伺候王爷，永璜乖巧懂事，已是臣妾的福分了。”这话虽是谦卑之语，可谁人不想承这份福气。
正说着就听见琼阳打起帘子的声响，永璜捧着书进来。许是生怕将袍子上的寒气染给额娘，就在暖炉旁站好：“额娘。”
见永璜进来，富察格格眸中的笑意愈发灿烂：“永璜，读完书了？”
“额娘，我在书中尚有一事不懂。”永璜拿着书老老实实地说。
玥琳扭头望向富察格格，便见富察格格含笑道：“不若你问你那拉额娘？她可是博古通今的才女。”
这话让玥琳很诧异，富察格格连这都知道。
细想来也不算稀罕事，年初选秀时她是雍正和熹贵妃亲自选中的宝亲王侧福晋；选秀时的情形，王府里的女子有所耳闻也并不为奇。
玥琳也就顺势应了，而永璜听了富察格格的话就朝玥琳投来期待的目光：“那拉额娘。我在书中看到，前朝永乐皇帝谴使乘船出海，远渡南洋，与海外之人易物而朝。那大海外面是怎么样的？那里的人也是像我们这样的吗？”
如永璜这般年岁的孩子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是好奇的。
本朝民众对于前朝诸事都是讳莫如深；但永璜本就是风子龙孙，上书房里面的师长也会以史为鉴。
玥琳虽是通读诗书，可对这些异奇之事都只算涉略。
她记得前世宫廷有一位洋人画师唤作郎世宁，擅于给皇帝和后宫作画的。
玥琳同他少有的几次接触，倒是听他说起过他们那边的风土，同清国都是不同的；便是这位洋人老画师，与他们长相都是不一样。
玥琳将自己所闻所听同永璜细细讲说，永璜露出很感兴趣的模样，显然很是喜欢这些新奇的东西。
只是玥琳也记得，乾隆对西洋传来的东西都是兴致缺缺，对于一应新奇物件更是束之高阁。
等永璜又拿着书出去了，富察格格才笑着说起：“侧福晋所闻甚广；臣妾见识浅薄，听侧福晋说来便觉得心神豁然了。”
玥琳端着红枣桂圆茶浅抿了一口，同她说道：“也不过是曾听说一二罢了。世间之大，也远不止我们所看到的方方正正一寸天地。”
“不怕侧福晋笑话。臣妾少时也想着去看看外边是怎样的；都说十里不同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处处皆是不同的。后来就明白了，女子的宿命结局，大多是相夫教子的。我还是孩提之时，家住在四庙胡同里；四庙胡同住着一位马佳氏夫人，未出阁时是蒙族萨克达氏的格格。”富察格格满心感慨的讲起，言语间是对过去的追忆惦念，“马佳妈妈同我们一群孩童说起，她还是作为萨克达格格时，是跟着父母兄长在草原上，生活，总有很多趣事发生在草原上。”
她们住在这片四四方方的天地下，就忍不住会惦念外边的一切。
玥琳同富察格格说了一会话，见她神色已有疲倦之意，才从富察格格屋里出来。
永璜还在廊下栏边翻看着书，听见玥琳出来的动静就起身：“那拉额娘。”他顿了一下，才似鼓起勇气开口，“额娘平素都不笑，和孩儿说话时也很缄默。但是那拉额娘过来时，额娘总很开心，也会同您一起说笑；孩儿听到也很开心。”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玥琳俯身轻轻抚着永璜稚嫩的脸庞，却只觉得心头微酸。
“嬷嬷说，自从二妹妹走后，额娘就一直郁郁寡欢。孩儿要快点长大，才能保护额娘，让额娘不那么难过。”永璜语气神色都很认真地说。
宫里府里的孩子都是早慧懂事的；虽然永璜年仅七岁，他却不是什么都不懂。
对面廊下的黄格格依然还躺在那只大藤椅上，右手虚握着那把大蒲扇，掩去了她的半张脸。
她眯着眼，似乎已是安然入睡了。
玥琳满腹心思的从院里出来，既是感慨于富察格格和大阿哥母子的结局，又怜悯于黄格格的遭遇。
桃始跟在玥琳身边，见玥琳对大阿哥流露出喜欢之意，以为她也盼着能早日怀上子嗣，就出言道：“主子，您现在还年轻，入府时日尚浅；孩子总会有的，不急于一时。奴才听见多识广的老嬷嬷说，女子怀胎最是不能着急的；您只需好好放宽心，等缘分到了，您定能生下身体康健的小阿哥。”
“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做什么。”玥琳嗔道。
前世她就不甚在意。
子嗣缘本就是三分天注定，还要讲求天时地利人和，最是强求不得的。
况且这后宫位份也从来不是靠子嗣，出身和宠爱才是最要紧的。
她是在没有生育的情况下成为继皇后，高舒窈同样成为乾隆的第一位贵妃，后来的令妃魏氏也是无子封妃。
真正在意后宫妃嫔子嗣的，算来只有掌管后宫的皇后和急于抱孙子孙女的太后。
回到院里，玥琳明显察觉到有些不同，到游廊就遥遥见到弘历的随从候在外边。
若早知晓今日弘历会过来，玥琳就不会出去。
她屋里摆放的书籍文典，自是不希望她不在的时候，弘历在她屋里乱翻。都说这天下日后都是他的，纵是他将玥琳屋里的古籍名画都搬走了，玥琳也说不得一个不字，她也没有做下窝藏禁书之事；只是乾隆此人对古籍名画算不得爱惜，每每听闻此事都让玥琳的心痛得宛如滴血。
弘历身边的吴书来见到玥琳，就连忙问安。
玥琳进到屋里，一眼就看见弘历坐在雕花阁窗边的暖炕上，正在翻看着她前几日还未看完的《穆王传》。
玥琳才稍稍安心：“王爷。”
弘历招手，玥琳才到他的下首坐下，便见他的神色都较以往温和了：“今日见到你母家人，可还欢喜？”
“自是欢喜的。”玥琳中规中矩地应道，“幸有王爷福晋恩典，臣妾才能见到额娘和妹妹。”
“你的妹妹，定下的夫家可是瓜尔佳氏？”弘历似有印象，问起。
玥琳仍是规规矩矩的：“是。”
弘历仿佛也只是一时兴起地问起，就拿着那本《穆王传》随意翻看了几页：“你倒是爱书的！我看你这屋里头，怎的全部都是书？”
若说起来，在雍正十二年的秀女大选中，玥琳能被选中赐为宝亲王府侧福晋，一则是规矩好入了熹贵妃的眼，二则便是学识出众，雍正帝也说德才兼备的女子才是最难得的。
只是弘历却未必对选秀之事清楚，熹贵妃也不会将其中缘故点明了。
却翻到这页，是玥琳先前誊抄的一首小诗，私以为同这书最是恰合。
“瑶池阿母倚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注释1）”
弘历却是皱起眉摇头：“这诗的意思不好。”
玥琳对穆天子与西王母的故事多有知晓，对《瑶池》这首诗也素为喜爱；但如今听弘历这般说来，只得压下心中生出的几分不满，顺着他的意说道：“王爷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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