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中舞鞋(一)
苏萤发现自己的思路瞬间被他带跑偏了。
她本来打算循序渐进，待取得对方信任后，在半年后借机拿取资料，谁知他先与自己套起了近乎。
因为两人的关系，重生前自己与他除了在研究所的几次必要诊治外，其他时间并没有过多接触，所以并不知道淳于桓的性格。
原来，这么自来熟吗？
苏萤看着男人苍白禁欲的脸，穆然觉得眼前这副五官挺立，气质内敛，还带着些常年刻意模仿出的柔和近人的温顺眉眼，确实有些眼熟。
于是又细想了想，从记忆里确实搜寻出了那个白瓷镇孤儿院的踪影。
——
她出身医师世家，在父母未过世前家境完全称得上是富足，从小就被家中当成继承财产的大小姐来教养。
除了严格管教礼教姿态和日常学习，对于艺术方面的培养也没有落下，原本当成爱好培养的绘画和芭蕾舞都异常优秀，甚至还会一点钢琴。
七岁之前的事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他这么一说，隐隐约约记起这么一件。
自己父母当时是白城一所名气很大的私立医院院长，主攻脑科和精神临床诊治方面，跟白城管辖范围内的各个福利院都有长期合作关系。
附属于白城下的白瓷镇孤儿福利院，就是他们当时负责的跟进福利机构，自己经常去机构里作为志愿者为孤儿们义务演出，多是穿着白色小蓬蓬裙跳舞之类的。
她还记得那天是自己七岁时候的一个六一，自己那段时间正迷上剧目大班姐姐们跳的《睡美人》紫丁香选段，罕见地吵着要他们给自己买还用不上的新舞鞋和小裙子。
软磨硬泡半个月，父母终于答应在六一那天当礼物送给她。
结果，她六一晚上早早就搬了小板凳，乖巧地坐在门口左等右等，准备抱着她的礼物上楼，钻进被窝里偷偷拆开看。
那晚常年加班到十二点后才回家的父母罕见地十点就回了家，却没有带回粉嫩的小裙子和舞鞋。
他们带回了一个男孩，是个身上衬衣洗的发白破烂，没有孤儿院愿意收留的孤儿。
深夜黑漆漆的，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坐在板凳上，看着面前十二三岁大，因为常年得不到照顾而消瘦得吓人的沉默男孩，又扭头看看父母空荡荡的双手。
瞬间眼泪汪汪地咬着嘴唇，浅色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似的。
“对不起，小萤。爸爸医院晚上下班，去给你买礼物的时候员工突然来了电话，让我赶回去。
说是这孩子徒步从镇上偏僻的福利院找来了这里，如今的情况你也清楚一点，工作的哥哥姐姐们问了一遍，都没有其他福利院愿意收留他。
急诊室就在刚才来了病患，爸爸妈妈还得赶紧回医院去上手术…你的裙子和舞鞋等我们明天买给你，先让他在家里呆一晚好吗？”
苏萤认认真真含着泪听完了，委屈巴巴地撅着嘴，终于没忍住，在那个面对此情此景不知所措，只好低着头一副试图讨好自己的瘦弱男孩面前捂着脸跑上楼，哇的一声埋进被子里哭了出来。
…
太尴尬了。
这和眼前这位文质彬彬，斯文败类的家伙一点也照不上。
时至今日，沉默回忆起这段往事的苏萤简直想默默拿手捂着脸，在面前推了推金丝眼镜，轻笑看着自己脸色变来变去的男人面前钻进地缝。
“这不能说明什么。”
她试图反驳，想起他对父母做的事情后，猛然皱了皱眉，“只能说明，我从小就和你合不来。”
“生气了？不过，还是谢谢你那晚没有欺负我。”
淳于桓笑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看够了眼前女子的精彩神色，见她一副被往事困扰，紧张到红着脸还在强撑的模样，像是看到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似的弯了眼睛，折身从桌上拿了一个东西。
“祝贺你入职，这是很久以前就做好，没有来得及送出的礼物。”
他似乎是累了，向上走了几步靠在相隔的特制玻璃，修长五指变戏法似的伸开。
“苏萤小朋友，六一快乐。”
一个雕刻精致的木雕芭蕾女舞者被露了出来。
这下，刚刚重生回来，还晕头转向的苏萤才想起来，她当年前往精神病院入职实习的那一天。
碰巧又是该死的六一儿童节。
——
“监测系统提醒，rs09访客时间到期！请访问者终止语音连麦。”
两人头顶的机械女声突然传来，苏萤原本还在看着那个五官精致的木雕小人愣神，闻言被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去。
“五分钟。”
淳于桓的脸色暗淡了下去，一眨不眨望着盯向玻璃房上方玫瑰花纹样终端音响皱眉的苏萤，似乎想要把她印在脑海里似的。
她听见淳于桓忽然沉笑着喃喃，低声微弱叹气。
“医师，抱歉刚才故意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但是…真的很久没有人跟我聊过这么久了。”
“你是在船上那个侍生？！”
连麦迅速被系统掐断。苏萤回过神，震惊地望着在房内沉默微笑点头的淳于桓，又眼看着原本透明的玻璃房忽然迅速变暗，突然看向男人背后躺椅旁的桌子，匆忙对头顶的音响说。
“rose，等一下，他不能一个人呆在这里。”
灰色的镜面书桌上散落着不知名的白色药片，被吃完的小药瓶堆在躺椅旁的黑色垃圾桶里，堆得最高的上面那瓶，表面的标签还没有被撕去。
“对不起，您的权限不够，无权更改系统规定。”头顶有声音回应。
“我是他的医师。”苏萤看着彻底看不见屋内状况的黑幕，狠狠拧眉。
就算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面之缘，自己其实对此时的淳于桓也并无什么好感。
连续杀害十四名联合区人类的凶手，和手握血清数据，可以挽救未来丧尸潮的生物科学研究员。
她权衡片刻后，继续冷声和系统沟通。
“不管淳于桓杀没杀人，他目前都是我的主治病人。
研究所之前诊治他的医师是怎么回事？他刚才跟我沟通时精神状态很差，根本不适合一个人呆着。”
先取得信任再说，苏萤这么想着。
“苏萤医生，淳于桓曾经是优秀的表演艺术家，目前还存在的几名为数不多的戏剧理论教授，以及在押的108连环杀人嫌疑人，资料表明就连他面对尸体时精神也异常稳定。”
系统冰冷无情的声音再度响起，“综合以上几点，rose不能认同您刚刚所说的，关于rs09的精神状态问题。”
“我强烈怀疑，你的判定标准存在问题。
rose，你身为人工智能，为什么会忘记…淳于桓患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
苏萤单手指了指漆黑的房内，“他屋子里的安定类药物已经被吃完了，那么大的用药量，眼下不靠药物根本无法保持清醒。
再这么下去，他的精神状况很可能会失控。你们难道想让一个手上沾了人命的变态杀人犯，在这种到处都是精神病的环境里失控吗？
如果还像刚才那样出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她在末世当队长时可没有那么多废话，如今作风保持下来，见周围没人，干脆又用另一只手拔出枪，指着墙上的隐形电路板，一不做二不休威胁道。
“你是人工智能，运算概率的机制和速度远超于人类，所以只给你十秒钟。十秒之后，我会强行破坏你与房内的连接线路，将所有病房打开。”
头顶的音响沉默了一会儿。
“鉴于淳于桓的危险指数较高，rose会同主管会议商量，慎重考虑苏萤医师的建议，于明早之前回复您。
苏萤医师，您明天还有研究测试要进行，建议保持体力，早点休息。”
“就那个通过凶杀案刺激，研究人类脑部精神波动的虚拟测试？”
苏萤点点头，收回枪，“明白了，我会休息，等你早上回复我。”
——
丧尸潮彻底爆发后，苏萤很久没有真正休息过了，这一晚睡得很沉。
她醒来后天已经放亮，苏萤刚刚洗漱完毕准备出门，碰巧看见穿着齐膝黑一字裙的安晴走了过来。
“听说你因为淳于桓，昨天跟系统吵了一架？”
她看着安晴一副拧眉严肃的样子，连忙低头，“抱歉，昨天是我越职，给你们添麻烦了。”
“主管调阅了淳于桓之前的诊疗方案，先前负责他的医师在态度方面，确实存在问题。”
安晴忽然噗嗤笑了，又担忧地看着面前年龄不大的年轻医生，将一份文件从终端芯片上传送给她。
“我们今早已经给他换了一个废弃的医师单间，这是他的资料。
还有苏医师，你其实不必逼着自己去面对这个人。
那种仇恨，就算是我也无法真正面对。”
“谢谢安姐。”
苏萤闻言，顿时想起父母，微微勉强扬了一下嘴角。
她脸色苍白地点开虚拟屏幕，试图劝告安晴，也试图说服自己，“可是，我的专业知识告诉我，如果想要从父母被害的阴影中走出，我必须去面对他。
我这不仅仅是为他，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好。”
「rs09资料下载中…进度80，请调阅者耐心等待。」
熟悉的女声响起，苏萤在面前扫过的浅红光线中睁大眼睛，进入瞳孔识别状态。
「认证成功。档案访问者：苏萤。
访问权限开启，信息调度中…
患者rs09，淳于桓，男，26岁，孤儿。
身份信息：百叶大学戏剧学教授，108连环杀人案在押嫌疑人
父母：已死，无权限访问
养父母：已死，戏剧演员
过往经历：无权限访问
精神病症：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幽闭恐惧症
精神状况：稳定
是否有杀人倾向：是
与调阅者关系：医患，长期测试搭档…」
苏萤被这一长串无权限访问给默到了。
她揉了揉眉心，对安晴指了指最后一行，“无权限先不说，为什么我和他的关系，会是长期测试搭档？”
“因为我们想要研究精神病患者的脑部活动，和正常人类是否一致，这对感染者的病症起因很有帮助。
换句话说，他是作为你的实验对照组而进入测试的。”
安晴笑了笑，“不过这只是官方说法。
真实的情况是，rose作为百叶市手中，服务实验区的管理系统，我们一直无法了解它的真实目的。
而且，精神院研究所对它里面淳于桓的档案数据有些怀疑，有些权限等级，高到连会议主管也无法访问。
所以研究所会议商量了一下，打算让你在测试中暗中分析一下淳于桓的精神状态，看是否如档案中所说，面对凶杀时还能保持稳定。”
安晴略带歉疚地绕着发丝，“辛苦我们的小漫画家了，学校那边我会额外给你增加学分，相应的研究经费也不会少了你的。”
“也好。”
这倒也是个取得信任，拉近距离的方法。苏萤点点头，收了档案，“那我准备一下，等下就接受测试。”
——
苏萤在系统的红光中重新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十几岁，穿着打了补丁的深咖外套，一身英伦打扮，头上粗劣贝雷帽遮得低垂的瘦高棕发男生。
「你们已经在森林中迷路了两天两夜，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很快就会晕倒。」
rose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扭头望了望，发现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平坦的树林，远处起伏的丘陵上洒满即将落下的阳光。
“淳于…桓？”
她收回目光，看了看身旁的男生，试探性地问道。
对方竟然没理她，闭着眼身子微晃了晃，似乎是昨晚没有休息好，还在适应这个身体。
「1816年，从英国孤儿院被院长史密斯夫妇虐待后逃走的孤儿肖，在乡下的林中逃难时碰见了被继母抛弃迷路的猎人之女林苏。」
她看着自己这一身干练的灰色小猎户装，突然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猛然被呛得咳嗽一声。
在她面前的林中空地上，有一双穿着红色舞鞋的断脚在不停跳舞，断脚上方打了绷带，脚尖的鞋皮已经被磨烂，一眼看上去不知为何…
跳得甚至还有点绝望。
她收回情绪，专心致志继续听系统介绍背景。
「此次测试时长为两天两夜，你们需要破解的是林中舞鞋凶杀案，请找出凶手打破舞鞋诅咒。
此外，在你们即将到达的前方树林中，住着一位吃人的女巫，敲开门后她会给你们糖果，接与不接都在于两位的选择。」
“这是什么，新版《糖果屋》？”苏萤忍不住吐槽，“那我们等下需不需要洒面包渣。”
「精神分析测试为rose随机生成。
请注意，林苏的同伴肖曾经遭受虐待。我的数据显示此人物模型与患者rs09有一定重合，您作为主治医师，请随时观察淳于桓的精神状态。」
苏萤听后皱了皱眉，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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