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1
01
天马歌舞厅长着九十年代娱乐场所的典型模样。
碎花大理石铺就的楼梯台阶、四根左右对称的罗马柱，配合造型夸张的石膏雕像，中间则是一扇是金灿灿的旋转门。虽然在岁月的淘洗下显得暗淡无光，但倘若摊开地图，则会发现它实则坐落在贯穿市中心东西方向的主干道上。
城市几年一个样，歌舞厅却还是老样子。
日子久了，拆迁的传闻不咸不淡总有一些，隔些日子就有绘声绘色的内部消息传到街面上，店里刚入职的小男小女听了，心里难免嘀咕。如果船迟早要翻，搁在自己身上，还是越早准备越好吧。也因为这一层考虑，店里的服务生流水灯一般地换着。
陈志平日不喝酒，但遇上迎新宴、送别会之类的难免要喝点。
几年过去，人来人往，酒是越喝越多，但即使如此，却难得有失态的时候，脸上甚至看不到事务性之外的表情，好像既不过多地怀念过去，也从不对未来怀抱想象，依旧按点打卯，每天十二点准时出现在一楼的办公室里。
歌舞厅是一座沿街的二层小楼。原先是一家照相馆，老板接过手，大致的格局没动，保留了最初连接一二楼的楼梯，装修风格些许调整，上下两层加在一块，改出十二个包厢。数量不多，但细致的计划起来，每天的工作倒也安排的满满当当。
周一店里酒水食材收货。
周二是安防检查，主要盘一盘店里的折旧，包厢里的话筒、食品柜里的餐具，甚至是安全走道里的废纸壳子有没有被人给顺走之类的。
周三要给大伙儿算考勤，协调换班休假之类的申请。
从周四到周日，是冲业绩的主要日子，也是陈志精神崩地最紧的几天。
生意不好要到附近餐饮街招徕客人，生意太好的时候，也要小心眼红的同业来喝酒闹事。
“嗳，搞不好你是我见过吃饭最专心的人，吃饭就真的只是在吃饭。”
小乔靠着门框，远远瞧着埋首电脑屏幕后狼吞虎咽的陈志。
陈志低着头，不自觉地停下筷子。
“嗯？那吃饭还应该做什么吗？”
“大多数人都会看点配饭视频之类的吧。”
“哦。”
陈志说着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调出监控界面的九路摄像头画面。
“不不，不用按我说的做啊，那样反而没意思了。”
陈志没搭话。
“找我有事？”
“没事，就来瞧瞧你呗，顺便收下外卖盒子。”
“这些我自己来就行的。”
说着，陈志站起身，三两下地把快递盒归置在一边。
小乔伸出一半的手，不自觉地缩了回去，即使以她的年纪也猜得出再说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
却见陈志立着，手里端着收拾好的外卖餐盒纹丝不动。
气氛不对劲。
小乔侧着头，心里想着自己的先前的言语，哪里冒失了？
“你过来。”
陈志语气凝重，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啊？哦。”
小乔被这突如其来地要求吓了一跳，但同时也近乎一种解脱。
只见陈志用手指着二楼监控视频里的某一帧图片，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乔，你觉得这是什么？”
视频来自二楼楼梯口靠近洗手间附近的监控。画面中一位身着碎花连衣裙，上身穿着深色西装外套的女生披散着头发，一路磕磕绊绊地被一位同行的男士拖进二楼的洗手间。
“额？喝多了被男朋友带去洗手间吐了吧。”
毕竟天马歌舞厅也算是娱乐场所，小乔没觉出什么异样。
“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扶着去才合理？”
陈志似乎也拿不准，试探性地说道。
“要是女生站不稳，体重又比较重呢，那大概就只能拖着走了，哈哈。”
小乔私心里大概颇有一些身材上的自信。说完，撇了眼陈志，但见他脸上没有笑意。
“从视频里面两人的身型来看，你说的情况不成立。”
画面里的男士比女生高出大约一个头，体重约莫在七十到八十公斤之间。
女生的身型轮廓在宽大西装的修饰下看不真切，但从连衣裙下摆的小腿肚到脚踝的位置来看，至多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公斤之间。
陈志犹豫片刻补充道。
“而且，从这俩人的年龄差距上看，也不像是男女朋友吧。”
小乔伸长脖子仔细地盯着画面里的两人。
男人带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中长发，大概三七开的发型，想必用啫喱或是发胶一类的产品仔细固定过头发的走向。
面容和神情都刻意隐匿着，或是已经习惯了某种不动声色的生活。骨相谈不上清瘦但也绝非滑入发福的状况，只是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上衣西装的胸口处别着一颗看不清楚的徽章。
至此小乔的第一印象虽谈不上好，但也不差。这个年头，懂得身材管理且卫生状况良好的男人恐怕已经是稀有化石了。
而这女生，或许算得上她最讨厌的类型。
黑直长发大约微微过肩的长度，有些蜷曲，不像是自然卷或是特意打理过的程度，倒像是工作需要长久扎起来后突然散开的情况。碎花长裙下伸出藕段一般细长白皙的小腿，在早春的季节里算得上突兀。脚上是一双黑色哑光漆面的皮鞋，不是平底，也不是过份惹眼的高跟，只是微微带了些高度。身上的西服也不像是女生会穿的款式，更近乎男款，说不定就是男款，甚至搞不好都不是她本人的。
她下意识地觉出此人身上某种颇具侵略性的野心。是的，它往往以男人最没有防备的形式出现。比如此刻温柔的气质配合以些许事业心，大概就平衡在刚出社会的女大学生和老练职场人之间的位置。但其实灰头土脸的素面朝天也好，武装到脚趾的精致也罢，她只是本能地不相信这种兼而得之的东西。
“谁知道，现在女生也很在乎事业的，这男的看上去挺上进，倒也是挺搭。”
小乔不想在陈志面前显露得刻薄，有意把话里的刺头说得暧昧。
“年龄差距上说，感觉跨度有点大了啊。”
“我说都什么时代了，年纪早就不是问题了好吧！”
陈志半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里的鼠标滑动着把屏幕上的图片一点点放大。
“可是看起来只有这男的手上戴了戒指。”
“啊？”
小乔凑上脑袋，仔细盯着黑白的画面，果然某一帧图像中，男人伸出的左手指间处闪动着微光。
“有妇之夫？这就有点渣了！”
“这么说起来，两人大概是同事吧。”
说着陈志指着女生西装外衣上胸口那枚与男人一样的徽章。
“也是，正常情侣都逛商场，看电影，打卡游乐园什么的。除非公司组织的团建，不然谁会特意来咱们这种有点旧旧的歌舞厅哦。要我说，肯定还是那种有点抠门儿的公司。”
小乔好奇心发作，垫起脚，敲了下键盘上的空格键。视频接着走了起来。
自从女人被男人拖入洗手间之后，画面像是静止一般，再没有别的动静，没有新的客人进去，也没有别的客人出来。视频记录的时间是周四晚上八点二十，按店里过往客流量的规律，这个时间点，一楼的客人尚且没有坐满，店里的人手都在一楼为后半夜的生意做准备，谁都没有注意到二楼客人的情况。
两人默默守着屏幕，时间这么流动了二十分钟，之后，男人怀里抱举着女生出来，回到了206包厢。
“嘛，还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小乔脑袋枕在胳膊上，咬着嘴唇。
“我是觉得哦，如果是两人是亲密关系，女生被自己喜欢的男生抱着，多少会觉得甜蜜吧，表情不至于这么无动于衷啊。但如果不是亲密关系，单从抱着的这个举动看，就算得上骚扰了吧。”
“就怕实际比骚扰更复杂。”
小乔伸出手，在陈志过于凝重的面前挥了挥。
“哥，您别想太多行吗？没准是年轻人的酒后游戏，你这种死脑筋打破砂锅问到底，别人很尴尬的。再说真要是出了状况，人家女生早就求助报警了吧。店里那么多人，也没听说有异常啊。”
陈志转过身，看着小乔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眉头缓了缓。
“嗯，店里一楼都有人，即使手边不能报警，随便喊一嗓子，按理大伙儿也能听到。”
“对啊，206不就靠着二楼楼梯口嘛，咱们店的隔音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说着，视频中的女人光着一只脚，独自走入画面，几秒钟后从洗手间里走出，手里提着一只鞋，在摄像头有限的视野范围内弯下腰，扶着洗手台的边缘，缓缓穿上，起身的瞬间她似乎是注意到镜子里的摄像头，极自然地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像失望也像一种挑衅。
“好了，您别在这演什么硬汉侦探了。保洁张阿姨下周就不来了，晚上咱们一起吃点呗。”
“啊，张阿姨也要走了？”
“年前就差不多定了，一直想等一个店里不太忙的时候提。”
陈志掏出左手抽屉里整理好的考勤表，看了下周排班的人选。
张阿姨要走他一直知道，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之前只是听说想在市中心里找一户人家干保洁，这样工资高一点，此外包一顿饭，最重要的是不要上夜班，方便照顾到家里。总总条件摆在这里，确实找不出挽留人家的理由。
“这样，你们商量好地方发短信告诉我一声，我出去一趟直接过去。”
“好，那陈哥视频里的，应该没事的吧？”
小乔嘴上不在意，其实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视频中男女的举动从各方面来看都很奇怪。尤其是女人那一眼意味深长的回望，就像黑夜中的一枚石子，击中宁静安详的湖面。让人既得不出可能的解，也没办法就此忽略。
“就按你的意思再看看吧。现在判断还太早了。”
说着陈志推着小乔回到前台。
回到屋里，陈志对着监控，把男女在视频中出现、折返以及女人单独再次出现的时间点记在外卖小票上收进胸前口袋。实际上，关于整件事他有更多的考量。从好的方向来看，如果在上周四，店里发生了不法侵害，那么已经过了五天，本地新闻里没有类似的报道。再就是，即使的确有某种程度的事件发生，店里工作人员都在一楼，从概率上说不至于一点没有察觉。而就其他方面来看，说不清楚的地方确实有很多，但如果就此让警察介入调查，即便只是停业整顿，那原本就被拆迁传闻弄得不堪其扰的店里，生意上恐怕只会雪上加霜。
说起来，上周四自己是在哪来着？陈志摩挲着下巴，调看着手机里周四的聊天记录。
他的生活没有纪念日，节假日也无关紧要，更没有特别的待办事项，仅仅是日复一日的工作、通勤、睡眠的环状循环。
规律的生活会导致规律的失忆，也或许规律的生活并不需要多余的记忆，仅仅是够用就行，有那么点达尔文用进废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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