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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智珠在握


陆县令收到林稚水的信件时,  关起门愣了好半天,然后叫人打了一盆冷水来。

        寒冬腊月,天冷水凉,  陆县令“噗”地将脑袋扎进水中,冰凉刺骨的水冲刷过头皮,浑身一个激灵,搭在盆沿的双手乍然收紧。

        模糊的视线里,陆县令似乎看到了随着囚车一同回来,  却只能等到落叶归根的女孩头颅,那个小姑娘,和他家囡囡年岁差别不大。

        寒水浸白的头皮下,  是快要炸裂的脑仁。

        “哗啦”一道水声,陆县令用力拔|出脑袋,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旁边挂架上扯来棉巾,  胡乱擦拭湿漉漉的面庞,  头发滴滴答答垂落水珠,在地板上积出小水洼。

        “来人!”他高声召进来亲信,“去准备下面这些东西……”

        如果这算是丧尽天良,那就百年后由判官来怒斥他的罪恶吧!

        头皮被冻得生疼,陆县令往外走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狼洞主被单独关了起来,  重兵把守,牢房冷清,墙面长满了霉菌和青苔,  作为犯妖,  自然没有人来清洁墙面这一服务,  她闲得无聊,  白日里总喜欢用指甲去刮墙体。

        听见明显的脚步声时,她抬起手,五指顺着头发往后边一拨,露出雪白的脖颈,狭长的眼眸轻轻勾起,似笑非笑地瞥过去,“瞧这阵仗,是要把我拘去哪儿?”

        女妖阴魅,更是有一把狼的纤纤细腰,勾着那双浑圆长腿,直令血气方刚的兵卒们呼吸加重,唯有陆县令面不改色,冷肃着声音:“自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兵卒们顿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简直想要抽自己一巴掌。接下来便再也不敢心猿意马,发挥了钢铁直男绝不怜香惜玉的风范,找条绳子把母狼妖双手捆缚,拖着去了小黑屋,推进去后,把绳子解下来,把门一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不说一句话。

        狼洞主进了小黑屋也不见害怕,望着黑洞洞的四周,混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大刀阔斧往地上一坐,“在这么冷的天里,还找得着一间屋子过夜,真是好运气。”

        没有人回答她。

        狼洞主没往心里去,往常也没人搭理她。

        就是……她往四周扫视,这新牢房也太黑了。

        狼妖蹲下去,贴着地面一点点摸,在房间里摸到了撇在地上的一丛稻草,一张烂被,还有一个净桶,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她扯了扯嘴角,平心静气地躺到稻草堆上,把被子一裹,闭眼睡觉。

        醒来时,依旧昏天暗地,分不出白天黑夜。也不似之前那个牢房,稍一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站岗的卫兵,防止她逃狱。

        狼妖这里摸摸,那里站站,净桶每天有人收,到了饭点还有清水菜食,想要娱乐还能自己变狼在那儿跳上跳下,自觉生活怡然自得。

        慢慢的,这种心态在黑暗中一点一点被磨灭。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没有人影,没有人声,在她不故意弄出响动的时候,唯二的声音,就是她的心跳和脉搏。

        咚——

        咚咚——

        可怕的从来不是身体上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

        狼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小黑屋里呆了多久,寂静的黑暗中,时间也没了意义。

        “来人——”她喊着:“有没有人?”

        “来个人?人都死光了吗?”

        没有人来,却有一根铜管从门外伸了进来,似乎是防止她看到人影,分散了注意力。

        然后,是陆县令的声音:“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卯正醒,巳初睡,不酗酒,不嫖赌,不食人,不逞凶,爪磨平,齿藏匿,知妖秘,对人言,与妖族,不暧昧,思人族,忠人皇,驯顺从,听教化……”

        狼妖:“?”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她没有出声打断,直到陆县令念完后,才哼笑,“脑子进水了吧?以为这样念两句就能驯服我?”

        陆县令依旧没有和她交谈,也没有继续念其他的。

        狼妖耐心等了一会儿后,“喂!”

        没有人回答。

        “喂!不会真的走了吧?”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回声。

        狼妖蹦起来,往之前有声音的地方摸去,什么也没摸到,还砰地撞到了额头。

        再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多久?

        两天?

        三天?

        十天?

        狼妖焦躁地拿双脚丈量室宽,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墙面被她的利爪刮了三五条长痕,头发也被她揉得乱七八糟,整头狼散发着一股子烦躁的气息。

        意图到这样子对方也不会继续说话后,狼妖往地上一坐,撑着双腿,眼睛死死盯着之前伸进铜管的地方。脑子里开始勾勒——

        那里是门还是窗?如果原先有光的时候,是不是能看到一根根长栏杆杵在那儿,墙面上挂着火把,将栏杆的影子拉长到地面,分割成一格一格的光?

        是不是还会有人站在牢门不远处,在她吵闹时,过来敲一敲门柱子,不耐烦地让她别吵?

        陆县令出去批了大半天的文件,才召来亲信:“那狼妖现在怎么样了?”

        “回大人,那狼妖先是说了几句话,而后莫名其妙发狂,在牢中制造吵闹,发现无人理她时,才开始安静。”

        陆县令又具体问了话语里的内容,还有吵闹的情况后,心头一跳。

        ……和林公子说的大差不差。

        林公子还说,吵闹是正常的,黑暗会滋生生命的恐惧,总忍不住发出一些声音来壮胆。接下去不需要做太多事情,任那狼妖发泄就行。

        想起了一件事情,陆县令连忙问:“死囚都准备好了吗?”

        亲信点头:“大人放心,都准备好了。割的小腿肉,人没死,还能留着行刑那天。”

        陆县令捋了捋胡子,笑容欣慰,“事情交给你办,我才放心。”

        狼妖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她想发疯!

        她冲外面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行不行!”

        没人搭理她,就好像把她遗忘在这片黑暗中一样。

        到了吃饭时候,沉沉的脚步声响起,托盘“嗒”一声放进牢中,狼妖嗅了嗅,和往常一样,是白水配馒头。

        ——那还好,听说人族的断头饭才有肉。

        这么一想后,狼妖又忽然升了一丝念头,怎么就不是断头饭呢?

        念头刚出,狼妖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好死不如赖活着!否则,刚被关进人族牢房当天,她就一头撞死了。

        吃完牢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传来大声的“珰——”响,狼妖浑身一震,耳朵也抖了几下,然而一声响后,便没了声音。

        这是在搞什么?

        狼女困惑,却没有人来给她解惑。

        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后,她再一次听到那声“珰——”响,依旧没有人来为她解释。

        如此一两次后,狼女明白了,“卯正醒,巳初睡”,这是给她点明的睡觉时间!

        “呸——”狼妖往净桶里啐了一口,想得美,还想控制她?她偏不干!

        这头母狼故意和响钟对着干,卯正过后才开始睡觉,巳初之后,掐大腿也硬是让自己醒着,还大肆嘲笑关押她的人,“蠢货,不是想要我摸不清时间吗?如今我还能不知道数着钟声算日子?”

        往后就更明白了,卯正到巳初的这段时间里,会有一次陆县令三个字三个字来念长文的声响,卯正点和巳初点会有响钟,饭点时会有些微的动静,托盘放下的声音,轻微的脚步声,其余的,再没有外来的动静了。

        狼女本以为知道了时间,自己会好过些,可每日里还是那么难捱,每一次呼吸都是漫长而痛苦的。

        她开始学会了拔头发。

        满头的秀发,丝丝缕缕,细腻柔长,缠在指腹上,感受着那细细陷下的凹痕,用力一拔,“崩”地一声,伴随着撕裂头皮般的疼痛,一根长发便垂掉下来。

        一根接一根,狼女感觉自己有些上瘾了,又仿佛是浑浑噩噩去做,恍然间又在想,人族总说什么三千青丝,难道真有三千根头发,需要拔多久?

        铜管再一次塞进来,陆县令在念:“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

        狼女弹出爪子,嘎吱往墙上一刮。

        陆县令的声音停了。

        狼女顿了顿,又往墙上刮出刺耳噪音,可陆县令却没有再说话。

        “喂!”狼女叫,“你还在吗?人族?今天的还没念完呢!”

        一片死寂,黑黝黝的房间里看不大清楚,也不知道那人走没走。

        又等了一百二十次心跳,依旧没人,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狼女十指紧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十根手指融烙到一起。“你不是要驯化我吗?你不驯化了?打退堂鼓了?”

        没有声音。

        什么也没有。

        狼女呆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拔起了头发。

        一根,两根,三根……

        第二天,又到念短句的时候,狼女试探着弄出响动,便又没了声。

        第三天,她学会了安静。

        安静地听完那人族念全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后,狼女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无意识地翘了起来。

        第四天,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昏昏沉沉睡过去后,卯正一响,迷迷糊糊瞪开睡眼,冷不丁地,听到了一声:“早安。”

        狼眼倏忽瞪圆。

        捱了好久,又听完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再捱了好久,直捱到巳初那声响,狼女试探着躺了下去,外面果然传来一声:“晚安。”

        须臾,狼女眼眶一热,她把身体一转,趴在稻草上,堵着嘴巴,只轻微地传出小小的“呜——”声。

        睡熟前,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句“卯正醒,巳初睡”,她记忆力好,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全背了下来,想到那句时,前句和后句本能地跳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短句都回忆了一遍,才慢慢进入梦乡。

        第五天,饭点,狼女嗅到了肉味。

        人肉的味道。

        狼女敢肯定,那是人的小腿肉,她往常不吃这块,人的大腿肉才肥美,可如今她也不挑了——

        黑暗里猛然伸出一只狼爪,张开了五指,狠狠地抓住烤熟了的肉,甲尖钩进肉里,凹处滋滋漫出油。

        狼吞虎咽地吃完,狼女捂着饱餐的肚子,靡足地眯起了眼睛,就是那么毫无防备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人还是挺不错的。

        下一息,狼女疯狂摇头,似想把刚才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又过了好久好久。

        巳初钟响,狼女正拔着头发,心一慌,手一抖,整搓头发都被她揪了下来。“今天的短句还没有念!”她抬起脑袋,嚷:“你们这算是偷懒吗,今天沐休?”

        一如既往,不会给予回应。

        难道是出事了?

        狼女咬肌轻轻颤动,下颔绷着线条,上排牙与下排牙仿佛最契合的齿轮,紧紧咬合。

        是谁?

        谁搞事?!

        谁惹的事情,让她平白受苦?

        狼女一拳锤在墙壁上,蜿蜒的血水从指缝中缓缓淌下。

        心脏越跳越快,连她自己都不清楚,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情绪。是愤怒吗?不知道是哪来的家伙捣乱,破坏了她能听到的很少的声响。还是微妙的希翼?会不会有机会逃出去?

        狼女想,她应该跑到牢门前,挤着脑袋从缝隙往外面瞅,哪怕黑不溜秋什么也看不到,说不定能等来混乱助她逃离。

        但是,她没有动。

        乖乖地,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凝望着黑暗,极为煎熬。

        而在这种度秒如年的氛围中,她听到了照常的一声钟响。

        卯正了。

        外面早就有了太阳。

        而她,因为没准时睡下去,准时醒过来,没了“晚安”和“早安”。

        狼女烦躁地将下唇咬烂。

        等到饭点,饭食准时端过来后,狼女诡异地松了一口气,从昨日起,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便少了些,又觉得自己这样简直贱得慌。

        今天的饭食依旧有人肉,还是人的小腿肉,毕竟人有两条腿,昨天割了一块腿肉,今天还能再割一块。

        狼女咀嚼着吃了,然后,今天还是没有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

        她似乎有些懂了。

        等到再一天,饭食还带着人肉时,狼女盯着那盘肉,半晌,慢腾腾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好半天,仿佛烫到那般,骤然往回缩。

        又过了一会儿,她把旁边的水碗拖走,捧在手心里,一点点舔水,那盘子肉,一口都没动。

        于是,今天又有了:“妖之初,性本善,与人交,心存善……”

        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不算短,但也不长,狼女几乎是如同守财奴数金币那般,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难过地垂下脑袋。

        翌日,饭食依旧有人肉,狼女学乖了,看都不看那人肉一眼,仍是抱着水碗,借由清水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可,再凉的水也降不下去饥饿带来的灼烧感,狼女感觉自己胃中仿佛多了一颗蛋,裂开了条条痕路,爬出来一条长虫,速度很慢地在她胃里爬行,带倒刺的多足按压胃壁,一下下的挤动令那条细软的腰身重重压下去,简直恨不得剜开身体,去按揉自己的胃。

        煎熬之下,三字短句的到来,却令她分散了注意力,仿佛是一场救援,在饥饿的折磨下,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都变得冗长了。

        狼女将全副心神放在了那短句中,这样就能忘却饿得咕咕响的肚子,每一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晰,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

        到第一千四百一十六个字落下后,本该结束的人声,突然多了一句温柔的语气:“好姑娘,做得很棒。”

        狼女浑身一颤,坐在那儿屈起双腿,两手环着膝盖,仰起脑袋,震惊地望向说话的方向。

        那声音还在她耳边盘旋,敲着耳鼓,喉咙里仿佛有什么话要蹦出来,狼女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让那句话说出口。

        就好像……

        好像……

        如果说出来,就彻底对人族摇尾乞怜了。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换掉旧的食盘,放进来新的。依旧是一碗水,一份肉,肉却不是人肉,是普普通通处理好的羊肉。

        炖得烂熟,是鲜嫩的小羊羔,不带腥膻。

        旁边的水也不是水,是一碗羊肉汤,热气腾腾,氤氲的雾气如同钩子,撕扯她的肠胃,要将她拉过去。

        狼女用尽全身力气,双臂箍着双腿,不让自己冲过去。背脊弓了起来,好像困兽犹斗,喉咙里抑出低吼,可她全身是抖的,每一片肌肤都在颤抖,似雪山将崩。

        汤凉了,肉冷了,那股子勾人的香气也没有了,狼女心口那块大石头依然在镇压着,让她双唇颤抖,连气也不敢吐。

        熬到了下一顿,送饭的人沉默着收走了食盘,换上了清水,还有两个大肉包子。

        勾人的包子又大又白,还是热乎的,散发着鸡汁的香味。

        是鸡汁包,荤的!

        等人走后,狼女几乎是扑过去,上下排牙齿用力扎进包子里,鸡汁的香味砰然爆出,在口腔里炸裂。

        烫得龇牙也不松开,腮帮子里鼓嚼,艰难地咽下喉咙后,狼女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赢了。

        她扛住了饥饿,没吃羊肉。

        陆县令看着她吃下鸡汁包,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林公子说得对,底线就是这么被打破的。

        出去后,到了明堂,亲信期期艾艾:“大人……”

        陆县令冲他招招手,“站近些,天冷,火盆在这儿。”

        亲信眼眶一热,挪了过去。

        陆县令:“你刚才想说什么?”

        亲信:“大人,这么做真的能让狼妖归顺吗?”

        陆县令毫不犹豫地点头:“能。”

        亲信:“可是,那狼女都没有吃您精心准备的羊肉。”

        “她不吃才让我放心。况且,她吃了包子。”

        “吃包子怎么了,她之前不也吃了馒头吗?”

        “不一样。”陆县令笑着摇摇头,“包子带肉,也是荤腥,她妥协了,只是自己觉得还没有。但是,兆临,就像官场中的巨贪,可能一开始也只是想贪几十两银子,让家里过个好年,年过了,平日里孩子长身体,是不是该多吃几口肉?长大后,得娶妻嫁人,聘礼或者嫁妆总不能让亲家小瞧,孩子也有了孩子,亲孙子能不富养?家里人多了,小屋子是不是需要换成大宅子?只要先开了一个口子,底线就会一步步被拉低。”

        名为兆临的亲信似有些明白了,可又觉得就那么让一名洞主收心,未免有些轻飘,不太切合实际。

        陆县令叹了一口气:“你听说过熬鹰吗?”

        熬鹰,是一种训练猎鹰的残忍方式,将鹰抓回来后,接连几天不给睡觉和进食,磨掉野性,往后那鹰便会无比的温顺,接受驯服,指哪打哪。

        回忆着龙雀传信里的内容,陆县令双目微微放空,“当然,对于有智慧的狼女,不能单纯的折磨,需要吊着她,给了甜头后再冷处理,过段时间后再给些许甜头,让她患得患失,慢慢地咬紧钩子,再也脱不掉。”

        亲信的影子在亮光下长长拖在身后,似乎是抖了一下。

        陆县令抬手揉了揉眼角,“是不是很毛骨悚然?”

        亲信沉默地点头。

        陆县令微微垂头,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所以,兆临啊,这不是一件好事。告诉我这个办法的人,早就在信中写明了,它并不会因为对妖族使用,就变成正义的。它是魑魅魍魉的鬼术,是狰狞的恶鬼,我与他,皆是丧尽天良,与枭獍无异——他知道这点,我也知道。”

        陆县令坐到案桌后,放好公文和笔墨纸砚,仔细地挽起衣袖,正要批公文,却看到缺了一根指头的手,神色便有些怔然了。

        再听到亲信迷惘的一句:“既然不是好事,我们为什么要做呢?”

        “因为……”

        陆县令侧头看过去,眼角正扫过一面铜镜,鬓角的白发象征着他已不再年轻。

        “因为妖吃人。纵使对于他们来说,吃人便和吃牛羊一样,都是满足口腹之欲,妖吃人没有对错,可是,我是人,在人眼中,这事就有了对错。兆临,只要我一天是人,只要妖一天吃人,那我和妖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有一件事,它只对那狼妖十恶不赦,于人族,或许能成为一项助力,我会去做,我当然要去做!”

        “我怜惜妖族,谁去怜惜被妖族吃掉的,我们的同族呢?”

        炭火在旁边烤着,亲信却知道,自己发热的脸颊并不是因为火焰的烘烤。“大人,您只是让我观察她的后续反应,而其余时候,具体的熬鹰法子,我都不清楚。您一是为了保密,多一人知道,这方法就多一份泄露的危机,二来,是不想我也脏了手吧?”

        陆县令点点头。

        亲信:“我不问您如何熬鹰,可是,请您将送饭这事儿,交给我做吧。”

        “不……”

        “大人!”被火光映亮的双瞳晶莹着陆县令的倒影,“不论您死后,是荣升神明,还是成为恶鬼,属下都想跟着您,若是折磨妖族有罪,也请上苍将此罪加诸于我一份!”

        底线只要破了一次,那就是很可怕的事情了。

        狼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习惯卯正醒,巳初睡,每日听对方念三字短文,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如今牢牢记在心里,伙食也是一日一日的好,馒头,鸡汁包,鸡肉,羊肉,给什么,狼女便吃什么,只除了人肉。

        再一次将混在肉包子里的人肉包子剔出去,那扇从未开过,连送饭都是从小窗口送进的门,蓦然被打开,亮光堂然而入,光明驱散了黑暗,清新的空气涌入这个混浊的小屋。

        狼女仰起头,忘神地看着逆光走进的人,长久不见光的眼睛被冷不丁一刺,不由自主流下眼泪。

        那人微微弯腰,“好姑娘,做得不错,怎地哭了?”

        语气之温柔,态度之和蔼,狼女鼻头发酸,张了嘴:“我……”猛然想起自己刚才吃了肉包子,犬牙尚未收起,慌慌忙忙地使尖牙缩了回去,低垂下头,“我真的……做得不错吗?”

        “当然。”陆县令微笑着,把掌心向上,递到她面前,“这是给好姑娘不吃人的奖励,你可以出去了。”

        狼女陡然将脑袋一抬,与陆县令温和地眼眸对视,似想哭,又想笑,最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把自己的手搭在了陆县令的掌中。

        狼的尖爪收进了肉垫里,温顺而乖巧。

        陆县令让她写信给妖皇——这也是林稚水提前说过的。她也乖乖写了,一字一句写得认真,并且告知了陆县令不少人奸所在,信件便是由他们放鸽飞出。

        陆县令:“好姑娘,多谢你的提醒,今晚给你吃羊肉。”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狼女眼中多了光亮,微微垂头,弯起的双眼流露着雀跃,仿佛那是多么大的赏赐。

        “放肆!”妖皇一拍桌子,“好一个狼央央,简直反了天了!”

        “父皇怎么如此大火气,谁冒犯您了?”妖族圣女推着轮椅从门外进来,自从她下半身瘫痪后,妖皇宫中的门槛全被拆了。

        妖皇见到自己得意的女儿,脸上的怒容收了收,眼中却仍冒着火,“你看看。”他把信件往九曦膝盖上一扔,“这狼央央,枉朕提拔她,且看看她如今出去后,如何翘尾巴,竟然要求将人族北方一带彻底划给她,食实邑,你说,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在妖族,如果只有封地,是需要上交人牲给万妖城这边,自己也能吃人肉,却只能吃些边边角角,偷偷留下来一两成的人,万妖城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可若是加封实邑,也就是说,依旧称臣,往后却再不会上交人牲。

        妖族圣女拿起书信,不忙着看内容,先用指腹在墨上摸了摸,指间捻了捻,嗅到鼻前。

        妖皇看她举动,没好气道:“是浸了柠檬汁的墨,如果不是这样,朕还以为她受了胁迫,可既然她记得这个细节,必然是真心写来这封信的。”

        越说越气,妖皇牵动脸上肌肉,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她既然如此辜负朕的栽培,那这洞主也不必做了,来——”

        “父皇且慢!”九曦高声阻止完后,又低低叹了一声,嗓音极轻:“狼洞主这是七窍玲珑心——多心了啊。”

        妖皇:“嗯?怎么说?”

        雪山上的空气夹着冷意,九曦拢了拢大裘边角,轻咳了几声,面颊白得几近透明,眼中却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父皇且想想,狼洞主平日里是如此不知进退的妖吗?”

        妖皇横眉冷对:“所以才说她心大了。”

        九曦摇摇头,唇角泄出一丝笑意,“父皇可记得王翦?”

        “嬴政的大将?当然记得,怎么提起他了。”一想到对方杀了他妖族多少子民,妖皇便神色一寒。

        九曦轻声道:“那,父皇可还记得,他每次出征前,都做了什么?”

        九盖对于那个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雄主麾下自然多有关注,此时,想也没想就:“向嬴政要求良田和豪宅,并且提拔家中到这儿,九盖停住,脸上怒容褪去,逐渐开始思索。

        “不错,而且,据闻他当年出关破楚前,又连续向当时的秦王政写了五封书信,求取富贵。”

        妖皇若有所思:“所以,狼央央是为了自污?”

        “不然呢,难道她还能反叛到人族那边,欺骗我们不成?”这话说完,九曦自己也觉得好笑,先一步笑出声来。

        妖皇也笑了,望着自己智珠在握的爱女,满意地颔首,“她啊,真是多心了,也罢,朕就满足她,免得她在外不能安心。等到起兵时,朕还等着她一举攻破人族北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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