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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残躯


陆温仍旧伸手夺过了他的帕子,将他按回了檐下的摇椅,认真道:

“你替我寻了莲子,烹煮一事,就交给我吧,今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想了想,补充道:“可以下咽。”

她虽于烹饪一道没什么天赋,但好歹曾经为三殿下烤鸡烤兔烤蛇,攒了些经验。

加之自己曾在石窟中,食了近乎半月的水蛇、青蛙,味道也算可以入腹。

她一鼓作气,拔光了灶台旁的野草,接了水,将整间屋子一通清洗,一个时辰后,终于明亮如初。

她虽累的气喘吁吁,倒也没闲着,又将灶台反复清洗,直至水面澄澈,瞧不出一块儿污渍,这才烧起锅灶来。

只是她站在锅台边,突然想起,有个难题。

调料,该怎么洒?

味道,该如何调?

不过她向来是没办法,也要找办法的,不会调,也要瞎调,硬调。

她迅速冲洗配菜,将莲子入了蒸锅,添柴煮沸。

厨房白烟袅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糯叽叽的莲子出了锅。

她一边舀着汤,一边唤他:

“吃饭啦。”

谢行湛怔了怔,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好简单的一句,吃饭了。

却是他幻想过无数次,渴望过无数次的场景。

明月相伴,一餐一饭,袅袅炊烟,烟火人间。

他的唇畔绽起一道的宛若春意的微笑,循着声音,摸着门框进去。

“来了。”

他捡起地上一块干净的小桌板,只是这院子里实在贫简,竟找不到两个像模像样的椅凳。

二人对视两眼,干脆捧着碗,一起坐在了厨房外檐下的石阶上。

雨已经停了,只是房顶年久失修,攒了积水,檐下还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水珠儿。

“你尝尝?”

陆温给他递过去一只瓷勺。

他接过来,瓷勺在碗中搅拌,舀起一颗莲子,将其咬碎,鼻尖凑了过去轻嗅,果然嗅到了苦涩的味道。

还有浓郁的,伴随着食物迸发的,极咸的味道。

若他此时已经咕噜咕噜下了肚,若他此刻味觉灵敏,大约能尝出入口苦涩,浓咸的味道。

他能接受,只是莲子羹是要她点名要吃的。

若是这般,她大约是不能忍受的。

他只能抬起眼睑,认真道:

“云儿,你没去莲心,所以味道会发苦,你歇着,我来做。”

陆温双眸大睁,在他双眼前挥了挥手,见他眉头轻弯,眼睛也眨了眨,只是清冷的眼里,只余空洞清淡的神光。

“你的眼睛,有好转吗?”

谢行湛抬眼,那双剔透如春晖,晶莹如霜露的眸子,直直的迎向了她略带诧异的视线。

“没有。”

他垂下睫,在心中答:“我只是,习惯了如何做一个瞎子。”

陆温怔了怔。

她的这双眼睛,是他换给她的。

白日还好,夜间只能见三尺,三尺之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似有浓雾笼罩,论她如何,都挥之不尽。

而这双眼睛,已经是他这具羸弱的身体里,最好……最灵敏,最要紧的器官了。

“我知道你尝不出来味道,那你是如何得知……我没去莲子的。”

她心下微动,有些窘迫的问。

莲子羹,烹煮之先,竟要先摘莲心吗?

书中自有黄金屋,只是她甚少看厨艺一道的书籍,乃至于她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

他垂眸,鼻尖再次凑到了碗边,嗅了嗅,勾了勾唇:

“味觉没了,还有嗅觉,眼睛没了,还有听觉,如果连耳鼻也……还有触觉。”

事情总有正反两面,他看不见,所以听觉会尤其灵敏,他失了味觉,所以嗅觉也变得尤其重要。

因而,他永远都可以闻到她身上带有潇湘春水,雨后草木春泥的味道,芬芳,清冽,叫人沉迷,叫人忘我。

“你的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个清楚。

“等一会儿再告诉你。”他站起身,径直又往厨房里走,边走边问,“还有莲子么?”

“还剩了一半。”

她捂着发烫的面颊,更窘迫了。

她明明夸下海口,要一展厨艺。居然不知要摘掉苦涩的莲心。

她郁闷无比,就着他的勺子,也浅浅尝了一口。

因她下料颇不讲究,酸辣咸甜齐备,最要紧的是苦味填满口檀,犹如饮下一剂苦涩不堪的药汁儿。

呕。

她偏头吐了,旋即吐了吐舌头:

“哈哈,除了没去莲子,有点苦,还有点咸,有点辣。”

他已经打开了锅灶,再次将柴火点燃,似是知晓她的窘迫,开口安抚:

“有莲心的,味道极苦,但治虚火上炎,清心静气。”

“先放着,一会我吃。”

陆温又不高兴了,眨了眨明亮的双眼,嘟囔道:

“为什么你要吃苦的,丢掉就好了呀。”

他垂眸:“你做的,我想吃。”

陆温心中,不知怎的,渐渐涌起一道暖流。

她忽然问道:“这就是原因么?”

谢行湛怔了怔:“什么?”

陆温的鼻尖又酸了,眼泪不由分说的涌上眼眶,现今三尺以内,也是一片烟雨朦胧:

“我说,为什么在琅琊郡时,要把我让给殿下。”

在琅琊郡时,他萌生了退意,在淮溪时,他待她若即若离,漠然不理。

在苏凌时,反目成仇,剑拔弩张,在祁州时,他只带走了招财,未曾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争来夺去,可次次都是他,先放弃了她。

她蠢人一个,不知自己内心所思,只是不愿与仇人日日所对,才那般狠心待他。

可她并非顽石。

她很痛,很混乱,看见了他的步子一次又一次的缩了回去,她方知晓,她不足以叫他坚定的选择。

他退半步,她退百步。

他走了过来,轻柔的为她拭去眼泪:

“我迟早会死,总不能叫你真的去做寡妇。”

“那段日子,是我偷来的……已经足够了。”

若他说,他萌生退意的原因,是来自于三殿下的威胁,抑或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待诀。

可他只是说,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身亡,会命陨,会烟消云散。

而他不愿她,做他的孀妻。

虽为残躯,亦不敢误她余生。

不知为何,她心痛难忍。

她仰头,阖目止了泪意:“那为何,大殿之上,又要与苏大人争我?”

他埋下头,铜勺依旧搅拌着锅灶内白雾翻腾的莲子,轻轻道:

“哪怕是过眼云烟,我的贪欲,随之你真正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顿了顿,低低道:“有些无法克制了。”

她撇过头去,不再与之答话,只是呆呆的望着檐下湿润的秋泥,眼眶依旧含着泪。

他掌着铜勺,待火候差不多了,舀起一碗莲子羹,递给她。

“所以,云儿,你又是为什么来临松?”

答案会是他吗?

他指尖微蜷,只觉心口隐隐有些发烫。

陆温接过瓷碗,又将另一个汤炉子里,一直用水温着的瓷碗拿了出来,也递给他。

“好烫。”

寒秋的吃食,若不用汤炉子暖着,都凉得极快。

她此时捧着先前装着苦莲的瓷碗,指尖霎时便被灼烫的瓷碗烫的险些起了燎泡。

他迅速接过瓷碗,放在灶台上,握住她的指尖,极致的冷意消解了她的痛楚。

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柔的呵着气,松缓着她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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