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泉(5)
李含章飞快地缩回双足。
罔顾白沙湿润, 直接踏往地面。
随后,她挽起裙袂,向着视线尽头的女子小跑过去。
那女子生着丹凤眼、薄嘴唇, 瘦长高挑,沉静雅正, 正是李含章从前的侍女画屏。
李含章以为画屏尚在燕宫。
从不曾想过会与人在飞泉山庄重逢。
她小脸微扬, 喜形于色:“画屏,你怎会在这里?”
还将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尤其乖巧。
画屏闻言,柳眉微挑,对李含章的言行举止颇为意外。
她侍奉李含章最久, 深知自家贵主单纯无邪,可李含章从前历来以倨傲为衣, 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将自己柔软的性子表露在外。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画屏的视线不禁扫向不远处的梁铮——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觉察到对方的目光,梁铮皱眉, 不耐地回看过去。
二人四目相碰,火花直冒。
一个嫌对方来得不巧,让小妻子将他抛之脑后。
一个嫌对方娇养贵主, 让小殿下越发不适宜在算计中生存。
谁看谁都不顺眼。
李含章对二人的摩擦浑然未觉。
她只不满道:“画屏, 你为何不回话?”
画屏这才回目, 垂首答道:“回殿下, 陛下降旨晋奴婢为司正,为二位贵主打点飞泉山庄。不过,奴婢也是四日前才抵达此处。”
李含章点了点头, 梨涡轻泛。
若是她与梁铮不在飞泉山庄, 那飞泉山庄就是画屏做主, 不必伺候人时总归清闲。况且, 她的身边已有梁铮在照料,本也不必再辛劳画屏。
画屏微微勾唇,又同李含章道:“清辉殿已打理妥当,殿下与驸马可随时搬入。”
清辉殿?
李含章神情一讶。
就是后妃与皇子居住的寝殿?
那可不是她想住的地方。
她摇头,认真道:“本宫想住宜春殿。”
抵达山庄前,她就已经做过计划:来都来了,宜春三十六景自然要逐个欣赏。
听见宜春殿三字,画屏面色凝滞。
她虽然才抵达山庄不久,却已将此处布局摸得透彻:宜春殿是皇帝临幸后妃之所,三十六个小间暗藏各类床笫巧技,因此先帝从不曾令皇子涉足其中。
小殿下怎会想着要住宜春殿?
难道是被驸马带坏了?
画屏不免再度向梁铮投去怪异的一眼。
梁铮不明所以,黑脸以对。
画屏自知不好多说,便道:“殿下想住何处,就住何处。奴婢便将二位贵主的行囊安置于清辉殿,日常如要小憩,也可往清辉殿去。”
“至于宜春殿,”她轻咳一声,“就由奴婢为殿下择一间,可好?”
择一间……相对温和些的。
小殿下身娇体贵,总不能太过狂放。
李含章不曾发觉画屏的异常,欣然道:“自然好。”
她又想起什么,正要人再开口,却忽然意识到梁铮还在身后。
小孔雀回过头:“驸马。”
梁铮挑眉:终于想起他来了?
“你先去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可玩的,为往后行程打算打算。”
梁铮:……
她都发话了,他还能怎么样?
真是个小白眼儿狼。
他憋住被媳妇抛弃的委屈劲,皮笑肉不笑地应下,就跟上了接引婢女的步伐。
李含章见梁铮走远,暗自松了口气。
她望回画屏,再说话时,竟不自觉间压轻声音:“画屏,这山庄里……”
“可有能穿着衣服泡的温泉?”
此话一出,气氛莫名冷沉。
画屏没有立刻回答。
她皱起柳眉,目光染上几许淡愁。
李含章不自在地别开眸。
她未曾多做解释,只转过身,走向方才的矮石,重新坐回原处、抬起双足。众婢女当即会意,便来为她拭足、服侍她穿上鞋袜。
绵帕濡润,晶珠弹落。
画屏的询问夹杂于水波之中:“殿下是在担心背后的伤痕?”
李含章盯着自己的足尖,嗯了一声。
梁铮不在,周遭的宫婢又知道规矩,她才肯与画屏公开谈论此事。
画屏不应,注视李含章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侍奉李含章这些年,她只见其傲立金笼,从不曾见其如此谨小慎微——觅得良配自是好事,但若真是良配,就不应磨去李含章的傲骨。
画屏也知道,自家小殿下惯是别扭的性子。
就冲她此刻的模样,准是未曾同驸马提起过此事。
“殿下,恕奴婢直言,”她开口道,“奴婢在宫中内训时,见过六宫不少娘娘。您现在的模样,与诸位娘娘像得极了。”
“倘若驸马当真介意,也断不敢有任何怨言。您是我大燕的长公主,金尊玉贵,出降于他已是极大的荣耀。不论您如何待他,他自然都得受着。”
李含章抿紧唇,默不作声。
好半晌,才摇了摇小脑袋,不知是何意。
画屏见状,又顺着她的话道:“您若执意要合衣入泉,也自有去处。如意湖边的如意池是露天温泉,有特制的衣物,二位贵主可以试试。”
听有合衣温泉,李含章精神一凛、如释重负。
她穿好鞋袜,向人仰头道:“那本宫今夜就先泡这个。”
画屏无奈颔首,不免又絮叨起来:“您可想好了?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
李含章缩回下颌,眸光闪烁。
她眨眨眼,心虚道:“本、本宫还有药。”
画屏:……
得了,还是别白费嘴皮子了。
反正二人已是夫妻,迟早会发现的。
“奴婢知晓了。您且随奴婢移步清辉殿,将用药一事仔细交代。”
-
梁铮跟着婢女,熟悉山庄内的地形。
脸色阴沉,黑云密布。
他一直在生方才的闷气。
梁铮隐约记得,与李含章成婚之初,似是听她喊过画屏的名字——结合方才的情形来看,画屏应是从前侍奉李含章的婢女。
可不管画屏到底是谁,他都酸得牙掉。
小孔雀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家伙。
看见旧识,就把他撇在一边、不闻不问。
竟然还把他打发走!
他多委屈啊——她都好久没亲他了。
亲都不亲一下就使唤他干活,老牛犁地也不是这个拉法。
等他找到机会,一定好好管小孔雀讨回这笔账。
梁铮越想越郁闷,烦躁地啧了一声。
因有断眉,他不笑时,总显得尤其凶恶。此时此刻,更是将身前的婢女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求尽快逛完山庄、早早结束这桩差事。
不过,梁铮气归气,心里还是记挂着李含章的交代。
他管婢女讨了一张地图,对照着记下了沿途的特色。待到返回清辉殿、向李含章说起山庄信息时,自然描绘得精准无误、惟妙惟肖。
先前的躁郁,在见到李含章后,顷刻就消散无影。
毕竟,他可没办法对小妻子生气。
二人相对坐于案前,一个说,一个听。
李含章双手托腮,满心期盼。
整张小脸像一盏桃花,透着盈润的绯粉。
听梁铮说完,她心中有了盘算,便清清嗓,规划道:
“既然来了,不可虚度光阴。本宫为驸马考量好了,这几日,要下棋、看碑、赏瀑布、摘野果,再去听听戏、瞧瞧鼓上舞。驸马意下如何?”
小孔雀一壁说,还一壁掰着细软的手指,神情也格外认真。
梁铮听罢,唇角微勾,笑意愈浓。
明明都是自己想玩的。
还嘴硬,非要说是在为他考量。
他圈住她两只不安分的小手。
“好得很。”边把玩着,边哄她道,“就依你。”
粗糙的拇指又一停顿。
“只不过……”
他转了话锋,抬眉看她:“卿卿不想泡温泉吗?”
“什么?”
李含章怔了刹那。
“噢,温泉!”
她反应过来,飞快地抽回手,将指尖蜷往掌心。
小孔雀眨巴着双眸:“自然是要泡温泉的。”
眼神闪躲,心虚的意味几是写在脸上。
没想到梁铮会惦记温泉。
还好她早有准备。
“今夜先泡如意池,就在如意湖边上。”
听是如意池,梁铮眉峰一挑。
他已在山庄内转过一圈,自然知道如意池在何处。只是,他经过如意池时,分明瞧见池周设有木栏与卵石,顶部却不存任何遮挡。
这小孔雀的胆子似乎长进了不少?
早先与他在芦苇地里,还会被狐狸吓得不成样子。
如今才来山庄,就有勇气泡露天温泉了。
没等梁铮接话,李含章又接道:“听说泡如意池时,要穿着特制衣物。”
梁铮:……
原来是要穿着衣裳泡。
才提起的心立刻沉了下来。
他倒不担心李含章会被旁人看去:都是懂事的宫人,谁有这个胆子?
可现下,不光旁人无法看,连他也看不得。
而且,在池水里穿着衣物……缎子不会飘在水面上吗?
想想就觉得好怪。
梁铮未明说,只哀哀地叹了口气。
等呗,还能怎样。
他难道还能强迫她不成?
李含章自那息悲叹里,听懂了梁铮的意思。
她面色烧烫,羞恼地拍他的手背:“今夜戌时,爱去不去。”
敢不去,就要这臭流氓好看!
-
梁铮自然是要去的。
戌时还未至,他就粘在小妻子后头,缠着她速速入池。
只可惜,他这如意算盘没打好。
更衣处位于沉香殿,与众温泉由九曲回廊连接——在沉香殿内,分别设有男子与女子的更衣屋,二人才入殿,就被各自引去更衣。
因此,他连李含章的头发丝儿都没瞧见。
更衣屋内,已有一件束裤模样的衣物放置案上,不知用了什么材质,虽不清透,摸上去却极为柔顺,单薄得仿若无物。
梁铮利索地换好衣物,便穿过九曲回廊、向如意池走去。
如意池一面临湖,三面木围;池间热气氤氲,竟还散发着浅淡的微香;路面与池沿铺有卵石,四处悬有灯笼,辉煌明亮。
为防打扰贵主,婢女已悉数撤离,候在木栏之外。
梁铮抵达时,李含章还未至。
他倒不觉奇怪。
女子衣物繁冗,小孔雀又尤其爱美,若是来得比他早,才事出有异。
横竖都是等,梁铮索性先行入池。
池水温度正好,深度适宜。
才一碰水,身上衣物的妙处就显现出来——仿佛有生命的水草,直往他身上缠,牢牢贴合,连丝毫缝隙都不曾留。
梁铮坐于石底,浸在暖融的水中,一席肩露在外头。
他将手臂搭上池沿,仰首望天。
星辰璀璨,白光如絮。
四下万籁俱寂,唯有池水涓涓。
他的内心十分安定。
戎马至今,换得一方山庄、一名爱侣,何其有幸。
“吱呀——”
身后的木门被推开。
李含章盘发,裹着一袭半臂,赤足走向池边。
梁铮扬目看她,见那半臂宽大异常、几要将她整个人包在其中,不由哑然而笑。
李含章默不作声。
只缓缓地来到梁铮附近。
她站着,红着脸,磨蹭了半天。
半臂终于滑落在地。
先是两条纤长的腿,再是一截柳般的腰。
白肤映衬月色,透着暖人的微红。
梨花似的美人着了抹肚、短帔与旋裙,纤臂合抱身前,雪光丰盈,柔润匀称。
李含章垂着眸,睫帘微颤。
颊边的赧色如浸春风,比山桃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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