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8)
梁铮眉头一挑。
小孔雀今夜长出息了?
他本以为李含章已经入睡, 故而不曾留心周围。
此刻,借着方才的动静,他发现李含章正屏息凝神、悄悄跟在他后头。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
她估计早就躲了起来、等着他来呢。
梁铮没出声。
他佯装不知, 提步要走。
眼看目标人物未曾觉察,不安分的小手躁动起来。
化掌为拳, 只伸出一根手指。
又戳了他一下。
试探似地, 好像感觉很新奇。
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犹豫。
甚至跃跃欲试,还想再来一次。
距离越来越近。
在指尖触达之前,梁铮连头也未回,大掌一拢,就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她。
他勾起嘴角:“好玩吗?”
“呀!”李含章惊呼。
她正讶异于手中的触感, 全然没料到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
火般的霞云宛如涨潮,飞快地漫上脸颊。
她磕绊:“勉、勉强还……”
梁铮没再开口。
腕间的束缚徐徐松懈。
一声轻笑悄悄地埋进深沉的夜里。
李含章尚且反应不及, 皂荚的淡香忽然迎面而至。
紧实的手臂勾往腰间。
不是轻柔的搂,而是强有力的按。
她像一片单薄的羽毛, 被按向了磐石般的胸膛。
黑暗之中,密切贴合的人影比水痕还淡。
仿佛归根的叶融入土地。
踊跃的心跳挨着沉缓的心跳。
李含章扑进那弯怀抱之中,莫名被撞得头晕眼花。
这样才对。
她有些恍惚。
硬实的、滚烫的, 像烧红的铁, 能将她灼化。
这样的——才是梁铮。
之前的触感太柔软了, 那好不像他。
所以……她才会觉得新奇。
“还什么?”梁铮问。
他的掌贴在她侧腰, 声音紧挨她耳畔。
微湿的发蹭过她的颈,尖梢挂着一枚微小的水珠。
那水珠点上肌肤,又向下滑去。
凉得李含章身躯软颤。
她好像借此回过一些神智来, 仰起头, 去看身前的男人。
周围好暗, 月色好淡。
李含章本应看不清梁铮的面庞。
可梁铮的目光太过炽热, 幽深的眼眸紧紧锁向她。
像黑暗里仅存的火光。
点着了李含章残存的一点执念。
元青说得对:在梁铮面前,她总是溃不成军。
梁铮野性,西北的女子也野性。
他们势均力敌、有来有回、旗鼓相当。
既然这样,她也不能输。
她也是为此才精心准备了这场偷袭。
可若输,是输给谁?
她到底……是在和谁比较?
李含章无暇细想,一股无名的躁郁就涌入心门。
催赶着、敦促着她,去多做一件事。
于是,无从安放的小手抚往梁铮的背脊。
指腹颤栗着,贴上单薄的中衣。
她撑出平素的倨傲:“还、不错。”
一丝惊异在梁铮的眸中闪过。
怎么回事?柔软的羊不再柔软。
她好像忽然发了狠,要与狼一较高下。
他欣喜于李含章的主动,却隐隐感觉到某种难言的异样。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李含章自己就先开了口。
“驸马。”娇声几是挤出来的,“你……”
话未说完,又熄了声音。
梁铮低眉,注视着怀中的小人儿。
她好像很易碎的,是热潮下蜷紧的桃瓣——他不敢折她。
“如何?”他不由自主地放柔声音。
连有力的臂膀也松懈几许。
李含章仍望着他,水盈盈的眼不肯离开。
好像很执拗,比从前都要执拗。
“你到寝室去。”她道,“本宫有事情要做。”
梁铮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多问,只松懈怀抱、依她所言。
-
寝室有窗,故而视野更好。
蔽月的云散去一些,暗沉的灰光变成疏朗的牙色。
梁铮坐在椅上,辉光铺过半敞的衣襟,将蜜色的肌理映得发白。
锦帕潦草地缠在他腕间,将他双手反捆身后。
很生疏——随便挣两下就能脱开。
一切似乎蓄势待发。
可梁铮毫无兴致,并且,预感相当不安。
李含章就站在梁铮面前。
她的身子极细微地颤着,胜雪的肤在月下愈白,像风中摇摆的一树梨花。
令人无法分辨,这颤抖是因何而起。
梁铮的胸膛些微发闷。
难言的疼痛悄悄地在心口敲打。
“驸马。”李含章垂眸,“本宫要……”
这一回,她依然没能说完。
字句被从中截断,硬生生地卡在喉里。
梁铮望她,眼神复杂。
李含章索性收了声。
她自袖中探出一截细腕,伸向梁铮的腰间。
似是想动手解开他的中裤。
可她半途中止:泛白的小手犹如凝滞,僵硬地停在空中。
李含章涨红着脸。
一缕月色在她指尖战栗。
无人开口。
谁也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寂之中,梁铮连李含章的心跳都听不明晰。
李含章吸了吸鼻子,像是受不住这夜里的寒凉。
她飞掠一眼,极快地瞟过梁铮的面庞。
在这目光交汇的刹那,梁铮看见了。
那双曾经饱含柔怯的桃花眸里,蓄着晶莹的、悲怆的一湖泪。
李含章哭了。
可——为什么呢?
连她自己都一时弄不明白。
她与梁铮是夫妻,做夫妻之间的事,不值得高兴吗?
值得的。这是值得高兴的呀。
是她想得太多了。
李含章咽下了恼人的呜咽。
伸向梁铮腰间的手又一次动了起来。
柔软的锦帕飘落在地。
她没碰到软缎制成的腰带,只碰到宽厚的、温热的一堵墙。
那堵墙抵着她的指尖,阻挡了她的动作。
随后,悄无声息地下降,修长的手指慢慢扣住了她。
“不必如此。”梁铮轻声。
他的声音好像十分灼耳,烫得李含章滚出泪来。
她讲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如她不知自己为何哭泣。
梁铮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手臂一揽,将垂泪的小妻子抱往膝间。
他埋首,前额蹭过她侧脸,似与她温柔地痴缠。
“卿卿。”他又道,“你不必如此。”
李含章无法回应。
她闷闷地呜咽,哭得没有力气。
雨打后的梨枝抽噎着,绵软地偎在梁铮的肩头。
全然不复从前的倨傲与体面。
梁铮没有问她。
他搂紧她,吻去她的泪珠,如欲与她骨血相融。
-
时间点滴过去,浮月些微偏折,歪过窗棂。
为娇小的身影镀了一层疏冷的白。
李含章的哭泣终于被黑夜吞噬无声。
她恹恹地窝在梁铮的怀里,目光散漫地下垂。
停留于搭在膝间的手上。
虽然身子骨的力气还未恢复,丢掉的理智却慢慢回了巢。
她知道自己为何难过了。
确切说,那并不只是难过。
还有抗拒、惊惶、慌乱、恐惧与焦躁。
她本想着,梁铮捏她的债已讨回来了,若再多摸一下,她就能占据主动。
可她的性子终究与西北女子不同。
强行扭转自身、刻意野烈,令她极为难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元青的话宛如藤蔓,心魔一样纠缠着她。
她怕自己不够明烈,会丢失他的喜欢。
她也想与梁铮势均力敌,因而才有了今夜的一切。
可这一切,与她的母妃有什么区别?
为了迎合父皇对皇子的钟爱,她的母妃罔顾母女情分,对自己的骨肉弃之不顾。
不知不觉,她差点就做了与母妃一样的事。
她险些为了旁人改变自我。
正因此,李含章才会感到悲伤。
她陷在痛苦的冲突之中:身体在行动,本能却在排斥。
可梁铮阻止了这一切。
他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他纵容她放声哭泣,将胸膛供她依靠。
他吻上她的双颊与眼睑,无声地宽慰她的情绪。
他给她暖人的掌温、宽阔的胸膛、细密的吻、温柔的气息……
李含章的面庞浅浅地发起烫来。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做,梁铮会更加喜欢。
照这样看,她是不是误会他了?
他确实从未亲口说过喜欢性烈的女子。
是不是……她想多了?
思及此,李含章想探探梁铮的态度。
可她不想讲话。
感觉……有点丢人。
她刚刚还蜷在梁铮的怀里、呜哇呜哇地哭呢。
不……不止有点,是很。
很丢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她上回扑在人怀里哭,还是七岁被太华欺负的时候呢!
李含章越想,越觉心中羞臊。
她悄悄地别开脑袋,额角却陡然埋入湿润。
是梁铮肩头的一片襟。
粘在他身上,被她的泪水洇得水津津的。
李含章:……
烦死人了!更丢人了啦!
恢复精神的小孔雀挣扎起来:“不准抱了!”
再抱,她都要笑话自己了。
梁铮的臂弯没有松开,反而不露声色地紧了紧。
他的力量刚强而沉稳,不容抗拒,却没有不合时宜的多余动作。
顷刻之间,就让李含章没了羞恼的小脾气。
发觉闹腾的小妻子安静下来,梁铮才开口。
“好些了?”低沉又关切。
李含章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心虚。
梁铮嘴角微勾:“可有要问我的?”
他与她说话时总是如此,先把事往自己身上揽。
李含章不答。
她盯着自己十根软白的手指。
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纠结、把玩。
片刻后,她才道:“驸马,你见过不少西北女子,是不是?”
措辞与口吻之间,半是矜傲、半是试探。
梁铮闻言,眉峰上挑。
在李含章哭泣时,他一壁安抚她,一壁在思考今夜的来龙去脉——刚进门那会儿,小妻子还正常,越到后来越反常,主动得像在跟谁较劲。
她就像一张拉满的弓,险些将自己绷断。
他对此十分费解,不明白李含章为何突然如此。
难不成楼宏明又先斩后奏了?
可此刻听她这样问,梁铮当即就明白过来。
她是在同他从前的经历较劲——以为他喜欢性烈的女子。
对这场无妄之灾,梁铮既无奈又想笑。
“是。”他伸掌,盖住那对不老实的小手,“但我只对你动过心。”
李含章偎在梁铮的颈侧,轻轻地颤了颤手指。
她嗫嚅:“可、可你……”
悬荡不安的心仍在徘徊。
该怎么说?好像她无理取闹似的。
梁铮没应声,只等她继续。
李含章白玉似的小脸憋得通红。
她蜷紧五指,横下心,将念头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可你在西北呆了那样久,见到的女子不都是那样吗?”
“你不害臊,她们不害臊,本、本宫也行。”
“元青都告诉本宫了,西北人讲求势均力敌……”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到后来,已细柔得像根稻草:“你、你……”
红着脸的小人儿掀起眼帘,觑向身旁的男人:
“驸马,你对本宫……不讲求吗?”
话音刚落,滚烫的热气就落往颊边。
“呜!”李含章小声哀呼。
她的脸蛋被梁铮狠狠地亲了一口。
“讲求什么。”梁铮嗓音微哑,“势均力敌?”
他真是要被这娇滴滴的小孔雀折磨疯了。
泪涟涟的眼,粉莹莹的颊,柔软丰盈的两瓣唇委屈地撅着。
还偷偷地瞄他,别扭地吐露对他的心意。
那点芝麻色的泪痣变成一粒朱砂。
在他心口灼了一下,令偃旗息鼓的欲念死灰复燃。
势均力敌?
去他的势均力敌。
“我早就输给了你。”
他甘愿被她敲骨吸髓、追魂摄魄。
“哪来什么势均力敌。”
他是她一人的裙下之臣。
“好卿卿,我只要你。”
梁铮蹭过那乌云似的鬓发,去尝那点泪痣。
“做你自己便是,不必勉强。”
这一席话听着温驯,好像孤狼低下头颅。
可他的气息贴往肌肤,分明却带着沙砾似的干哑与滚烫。
他护着她的骄傲,满足她那点奇怪的胜负欲,克制又贪婪、隐忍又热忱地哄她。
李含章听得出那些被藏起的炽热与野心。
并且——对此十分受用。
他都这样说了,还管它什么势不均、力不敌的。
她任由他啄,放纵他的唇在颊边纠缠。
“不害臊。”娇赧地斥他。
梁铮笑,沉沉地贴着她的耳朵。
她面颊更热,软软地推了一把他的胸膛。
“烦不烦人。”被她骂还要笑。
“哦。”梁铮慵懒道,“你不就喜欢我这样?”
被人说中心事,李含章没有承认。
只气哼哼地扭开身,想换个面向、不去理他。
却被他戳着——就立在她裙下。
李含章的身子凝滞在那儿。
月辉淌过白面,衬得她颊上纷霞越发秾艳。
她回眸,水汪汪地剜他两片磨人的眼刀。
“你混账。”不敢动,就骂他。
梁铮不吭声,只扬起嘴角。
他双臂骤沉,将怀中娇小的身躯往下一压。
李含章被他按了下去。
她软哼一声,纤白的颈涂上焰似的火色。
寝衣单薄,中衣与中裤像要被他的体温灼穿。
“刚刚要摸。”他故意逗她似地,“现在又不敢了?”
李含章红着脸:“不一样。”
不光是她的心境不一样,连他也不一样。
“方、方才还……”还是睡着的。
梁铮又去蹭她的发,像在蚕食她的香:“你哭成那样,我哪有功夫想别的。”
李含章自知理亏,却不肯低头。
她腆着脸,嘴硬道:“那你现在就有功夫想了?”
才说完,劲腰就往上抬了两下。
李含章猝不及防,被颠得柔身歪斜、轻轻扑往身边人的胸膛。
她又惊又羞,抬眉对上那双幽沉的长目。
捉到梁铮一点得逞又恶劣的笑。
“乖卿卿。”他锁视她,“我不光有功夫想,还有功夫做。”
似是为了应这句话,搂着她的手再度朝下按了按。
熟透的小桃花又被扎进尘壤。
李含章动弹不得,仿佛长在人怀中。
“你、你……”她羞恼。
葱指打着颤,猫爪似地挠他两下。
一点儿杀伤力也没有——如山的胸膛岿然不动。
小孔雀骤然泄了气。
她自暴自弃似地,将脑袋往梁铮肩头一歪,娇怠地靠着。
两扇红又覆上眼睑,零星的娇泪在眸里闪。
“坏蛋。”她小声地骂。
怕说得太大声,待会儿又要被欺负。
反正跑也跑不掉,李含章索性放开些,偷偷往下头瞟了一眼。
除了她白花花的裙面儿,什么也看不见。
她现在还坐在梁铮的腿上呢。
李含章更加气馁,闷闷地鼓起腮,小脑袋瓜开始胡思乱想。
《鸳鸯三十六式》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咦,对呀——书里说,这事起来,能用手放下去。
虽然里头也没说具体是怎么个放法。
但……是梁铮硌着她!那梁铮就得负责才行!
她来了精神,辉光重回眼眸。
梁铮留意到她的变化,还没发问,便先听她开了口。
“驸马。”小孔雀耀武扬威,“你放一下。”
边说着,五根纤指抚琴似地乱舞。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哼哼,不准说没法放!
休想糊弄她,她可是明明白白看过书的。
梁铮眉峰一扬。
饶有兴致地看向白嫩的小手。
小妻子还知道这个?
嗯,有进步,比以前长本事了。
看来这鸳鸯三十六式的乌龙也没白闹。
只可惜,他梁铮是什么人——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而是炽盛如火的悍将。
她给他一丝甜,他就索求更多。
她松懈一寸口,他就撬开她全部。
“哦。”梁铮低眉,慵懒地同她笑,“好啊。”
李含章闻言,眸色微讶。
她本以为他还得再欺负她一阵儿呢。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还没等她细想,梁铮又道:“不过……”
他似在忖度:“还挺麻烦。”
麻烦?李含章眨眨眼。为何麻烦?
她一时生出些好奇,半扬起俏丽的面儿去瞧他。
梁铮的神情好像很苦恼。
可以问吗?嗯……应当可以。
她与梁铮是夫妻了嘛。
李含章轻咳两声,若无其事地顶着一张通红的小脸。
“说来听听。”她矜傲道,“本宫替你出出主意。”
“当真?”梁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不及李含章应答,宽掌便拢住小手。
柔嫩的五指被轻轻擒起,圈上了梁铮另一侧的手腕。
与他的臂膀一样紧实。
脉搏就贴在她掌心,腕骨清晰。
梁铮低声道:“我手粗,不如卿卿软嫩。”
何止软嫩——分明又白又细腻,像一璧柔润的羊脂玉。
“长在身上的东西,处理不好,会很疼。”
他握着她的手,在腕间松松地滑动。
往返数次,有来有回。
哑沉的低嗓敲着她:“卿卿帮我放,好不好?”
“我回府后就沐浴过了,不脏。”
李含章的小脸霎时红了透。
她听懂了梁铮的意思,也明白了那动作的含义。
赤艳的柔霞染遍周身,小孔雀变成了熟透的虾子。
几是从面颊到足尖,凡是无衣物遮蔽的地方,全都红了透。
她就知道,他专程攒着坏、故意欺负她呢!
李含章一拧身,使了劲儿挣脱开,闷闷地扑入软榻。
“你、你自己出去放!”又羞又娇。
“今晚不准你上榻睡!”
-
梁铮再回北堂时,屋内已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借着寝室微薄的月光,他看见李含章正盖着被褥,面朝里、窝在榻上。
他离开的时间不短。
按她平日的风格,应当已经睡了。
可他还没自衣箱中取出被褥,一只小手就伸了出来,沉默地拍了拍软榻。
落下两声闷响——是无声的默许。
于是,梁铮心满意足地躺进榻间,搂着李含章,安稳地睡了个好觉。
倒也没那么安稳。次日还是将她戳醒了。
只好粘着她哄了一上午。
待到将人安抚好了,梁铮才同李含章说起永庆村之行。
一切都如梁铮所料。
李含章犹豫后,答应与他同往。
二人商定时间,收拾好行囊物件,不日就出发。元氏祖孙则带着小画眉留府看家,又请楼肖夫妇、张魏夫妇来府中多多走动,也算对祖孙俩有个照应。
自上京前往永庆村,行程约要两日。
李含章身娇体贵,又少出远门,不爱长期坐马车。行进途中,她多半睡了醒、醒了睡,歇马时也不爱下来走动,顶多掀帘往外看一两眼。
幸好,车夫熟稔,马匹强健。
还有梁铮在身旁照料她,这一路也不算受罪。
马车行至永庆村外时,巳时已过。
据楼宏明所说,永庆村如今由三十余所屋宅与一座广场组成,村外不设篱栏,不远处临接湖水与树林。村民于屋宅自给自足,于广场进行交易或祭祀。
李含章还在睡,梁铮没有唤她,只命车夫直接驶至屋舍外。
马车停下后,他将行装搬下马车,便立在院外、环顾四周。
旧人已逝,光景不复,唯有屋宅屹立。
梁铮最终放弃了恢复陈设的念头。
他将马车维持在视野范围内,开始收拾院落。
片刻之后,李含章睡醒了。
她睁眼时未见梁铮,又觉察到马车停滞,便知已然抵达。
李含章没有立刻起身,只靠在车内,将车帘掀开一角。
目光扫过屋舍、游走院落。
木制的屋舍不及北堂一半大,似乎才被人返修过。
院外围着藩篱,内里堆放着木桶、柴禾、竹编笼等杂物,看着十分陈旧。
梁铮就在院里,俯身清点柴禾。
黑衣玄影,像柄尖刀。
返回上京前,李含章将与梁铮暂居于此。
没有侍从,也没有能帮衬的元宁氏与元青,只有她与梁铮二人。
如是从前,她兴许会嫌弃此处太过清贫。
可梁铮告诉过她,这里是他和婆婆从前的居所。
她距离他的往事这样近。
近到早已消散的血气如在鼻间。
梁铮同她说,他许久未归,想与她一起回故乡看看。
可李含章不敢下车。
她感觉自己的落脚之地并非土壤,而是梁铮不为人知、却皮开肉绽的伤痕——是那些如若是她、定会妥善掩藏的苦涩旧事。
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这些事……是她可以触碰的吗?
李含章又偷偷看了梁铮一眼。
他仍在院里忙——现在是在整理竹编笼。
动作熟稔,像个普通的农人。
她有些郁闷:这家伙反倒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明明是他的经历。
好像只有她在难过似的。
李含章又在车上待了一阵儿,终于打起精神。
尽管为了避免麻烦,二人归乡时要隐瞒身份,可梁铮如今身居高位,此行也算衣锦还乡,应当高高兴兴、多制造些快乐的回忆才是。
她掀开车帘,缓缓下了马车。
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将心头郁悒驱散不少。
李含章没喊梁铮,只在原地活动身子。
“小娘子。”
身后传来清朗的呼唤。
李含章未曾留心——从前可没人这样唤她。
“小娘子?”又是一声呼唤。
有什么东西敲上肩膀。
李含章这才发现有人在喊她。
她回过身,与一名书生模样、手执簿卷的男子对上目光。
方才,这书生正是用书卷敲了敲她的肩。
书生见她粉面含春,脸红道:“小娘子,你的帕子落在地上了。”
李含章低眉一瞧:素白的锦帕果然掉在了地上。
她盈盈俯身,以两指拈起锦帕。
又抬眸望向书生,朱唇开合,却没有出声。
她现在不是长公主,是寻常女子。
寻常女子是怎么说话的?
李含章想了片刻,才续上话:“多谢郎君。”
字句与口吻都别扭得很。
她也不知道寻常女子是不是这样讲话的。
总而言之,先这么应付着。
书生拱手道:“小娘子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他是借宿永庆村的赶考秀才,路过时见李含章落帕,好心提醒,却不曾想人如此美艳。
也难怪,李含章冠绝大燕,换做是谁都很难不动心。
这书生不曾见过李含章的画像,也就没能辨认出她的身份。
李含章微一点首,算将此事应付过去。
她正欲抽身,却听书生又道:“小娘子是才搬来永庆村?”
离开的脚步当即一顿。
她本不欲与人多谈,可又拿捏不好态度,怕自己露馅,只好留了下来。
“算是。”她简短道。
没有笑,眉眼间仍存矜贵。
“原是如此。”书生点头,提议道,“在下已在永庆村住过一阵。若小娘子不嫌弃,在下愿意领着小娘子在周边逛一逛、熟悉一下。”
李含章黛眉微颦,对这等好意无所适从。
村庄中人都是这样淳朴热情吗?
她还没有回答,一片高耸的阴影降落在书生的身上。
梁铮走到了李含章的身后。
书生见状,上下打量梁铮,又笑道:“小娘子仙姿玉色、蕙心兰质,想来应是名门闺秀,连府中的仆从也如此威武不凡。”
仙姿玉色、名门闺秀?
府中仆从、威武不凡?
李含章扑哧一笑。
小孔雀喜滋滋地幸灾乐祸。
原是梁铮被人当成她的仆从了!
叫这个坏蛋平时总欺负她,这下舒坦了吧。
她还没乐够,忽觉腰际一紧、双足骤然腾空。
高颀强健的驸马不费吹灰之力,轻松将她扛上肩头。
单臂压实裙摆,丝毫缝隙都不露。
“对不住。”
梁铮咧嘴哂笑,眉断之处锐气十足。
“老子是她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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