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1)
怪里怪气的别扭发音——那是南洋的语言。
李含章曾经学过, 因此能听懂。
但……这个人是谁啊?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险些将自己绊了一跤。
还是元青眼疾手快,将她牢牢扶住。
李含章一脸茫然。
面前这青年瘦长俊美, 着装显贵,单看言行举止, 似乎与她交情甚笃。
她和他……当真认识吗?
难不成, 是她忘了?
“我是薛府的大郎,薛骁啊。”青年不顾李含章怔愣,开怀道,“以前,我在习艺馆外捡到过你的帕子, 还专程跑去还给你呢。”
李含章困惑未改:有这回事?
应当有,只是她忘了。
见她神情没有缓和, 薛骁纸扇又开,边摇边道:“那时我入国子监为伴读, 后来继承家父爵位、去南洋游历,一回上京,就来寻你了。”
闻及爵位, 李含章黛眉一扬。
尽管她平素少与旁人来往, 但也对上京各权贵有所耳闻。
上京城内, 确实有个常山侯薛府, 虽无实权,但因祖上德高望重,也世袭为侯、代代锦衣玉食, 甚至连皇帝都要敬让三分。
她双眸微扫, 在青年腰间发现一枚鹤纹玉佩。
确实是常山侯府薛氏的信物。
听薛骁的意思, 他是专程来找她的。
可二人只有一面之缘, 他来找她作什么?
李含章淡淡道:“常山侯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薛骁张口,正要答话。
“慢着。”李含章素手一抬,“你是燕人,说你该说的话。”
她五官俏丽,眉眼却写满凌厉,口吻也傲慢非常。
俨然是玉清长公主平素待人的架势。
被李含章带刺地呛了一句,薛骁神情惊讶。
“听闻你性情与往日大有不同。”倒是规矩地易了语言,“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李含章没答,只薄薄掀起眼皮。
矜傲又倔强地瞟他。
元青就站在李含章身后,静悄悄地旁观着。
薛骁合上纸扇,莞尔道:“现在这样也很不错。”
话音刚落,他双手拍击两下。
身后奴仆当即自府门处鱼贯而入,将马车上的木箱搬入将军府内。
薛骁走到一只木箱边,随手将其掀开,里头装着的黑猫像霎时显露出来。
李含章皱眉:“常山侯此举何意?”
薛骁微微一笑:“虽是圣人的旨意,但镇北将军府略显寒酸,不配你金枝玉叶的身份。我自南洋带回不少稀奇玩意,特地献给你把玩。”
听上去倒是好心。
可李含章总感觉何处有些刺耳。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薛骁将目光转移到元青身上。
他又道:“我还听说,镇北将军府上,有一老一少两位仆从……”
“她们不是仆从。”李含章打断道。
她眉黛凝川,神情相当不悦。
“好好好。”薛骁摆手,顺从道,“不论如何,我也为她们准备了礼物——”
他用纸扇顶端敲了敲另一只木箱:“南洋的新式服饰,不知是否衬二位的心意。”
李含章眨眼,心下戒备。
这薛骁模样不赖,与她是旧识,又在她面前尽说好话。
可不知为何,她总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异。
“知道了。”
她抬起下颌,干净利落地逐客道。
“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薛骁愣住,似是没料到李含章会有如此反应。
他随即恢复如常,双拳一抱,笑道:“好,那我先走一步。”
在众仆从拥簇之下,薛骁迈出将军府。
将上马车,他又回头,向李含章投去明朗的微笑。
“玉清,我会……”
还没说完,将军府大门一合。
薛骁的后半句话被硬生生截断在外。
“哎呀!”关门的元青无辜回头,“我好像手快了些,不打紧吧?”
李含章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她转眸,环视被搬入将军府的大小木箱,一时有些头疼。
李含章沉吟片刻,有了决断:
“元青,你先请元宁夫人来看看,这里头的物件可有她满意的。”
-
元宁氏很快就来到了中庭。
见院落内被木箱堆得满满当当,老妇人惊讶道:“长公主,这是……”
“旁人送来的。”李含章高声。
她顿了顿,又道:“您看看,可有喜欢的?”
元宁氏只听清了第一句话。
还以为李含章是叫她来收拾这些东西的。
“老身知道了。”元宁氏乐呵呵地笑,“这就帮您收捡。”
李含章默然。
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心肠软善,可耐心不足,索性不再多说,找了一只高度适宜的木箱,随意坐到上头。
就此旁观元宁氏开箱。
元宁氏的手脚依然麻利,很快就将中庭内的木箱个个打开。
正是暖冬烈阳下,李含章抬手遮目。
险些被箱中迸发的光芒晃到。
双耳陶瓶、南洋白蝶珠帘、红珊瑚矮屏风、翡翠石佛像……
那箱里摆放的,果真都是大燕境内没有的东西。
薛骁送到镇北将军府来的物件,说是下了血本,恐怕也不为过。
不过,李含章对此没什么兴趣。
她坐在箱上,裙下的双腿不经意间前后晃荡着。
目光渐渐放空,思绪重回昨夜。
梁铮在送给她的月事带上,歪歪扭扭地缝了金争二字。
二字相合,是他的名字。
像是某种幼稚而无声的主权宣示。
曾经初学女红时,李含章也在自己的帕上绣过名字,以示锦帕归属——要不然,薛骁也无从得知那锦帕的主人是谁。
可梁铮这样……好怪。
他是想表示什么?
想表示,她的月事带是他制成的?
可这么隐私的东西,由何人制成又有谁在乎呢。
还是说,他想表示,她是他的?
就像狼标记猎物那样?
李含章感到苦恼。
她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对梁铮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排斥感。
甚至都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两人的相处模式。
元宁氏仍在木箱堆中忙碌。
老妇人正取出一件蓑草长裙,新奇地上下打量着。
瞧见元宁氏,李含章忽然来了主意。
元宁氏年岁较长,见解与阅历都比她丰富,对男女之情一定也有所理解。若能自元宁氏处得到解答,总好过她独自苦思冥想。
但李含章不敢问。
她知道元宁氏夫君早亡。
贸然开口,无疑是在揭人伤疤。
对待那些可能的伤痛,李含章从来都是能避就避。
不论是她自己的事,还是旁人的事。
计划搁浅,李含章心生惆怅。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准备从其他路径找找机会。
耳背的元宁氏双手一停。
正是这声细细的叹息,竟然引起了老妇人的注意。
她放下长裙,走到李含章面前。
温声开了口:“长公主,您有话要说吗?”
李含章眸光微缩,没由来地感到心虚。
她没出声,只摇了摇小脑袋。
元宁氏的笑容越发和蔼。
在将军府同住的这段日子,她已大致摸透了李含章的性子,知道这玉清长公主色厉内荏、心底不坏,便也待李含章如亲生骨肉。
今日梁铮离府时,元宁氏亲眼见他神情寥落、郁郁寡欢。
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或许出了什么问题。
元宁氏牵起李含章,老迈的掌抚过年轻的手。
“老身与您没什么不能说的。”老人轻声细语,“您不必有太多顾忌。”
李含章垂眸,静默无声。
不论是梁铮还是元宁氏,他们都与她太不相同。
他们好像十分豁达,可以对她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地畅谈往事。
哪怕往事带伤、令人痛苦不堪。
元宁氏似乎猜中了她的顾虑,主动开口道:“看着您与将军,老身常常会想起与先夫相识相知的那段日子……”
提及元宁氏的亡夫,李含章五指紧缩。
可她没有打断元宁氏的讲述,只是认真而安静地聆听着。
那时的西北之地还未遭受犬戎族侵扰,但尚武已是长期保留下来的民俗。
因此,西北人风格彪悍,文人墨客在那里极为少见。
元宁氏的亡夫元氏就是个文人。
宁氏则是个身手矫捷、不让须眉的厉害姑娘。
元氏对宁氏一见钟情,竟然不顾自己不会骑马,硬着头皮伏在马背上,只为和打马而过的宁氏并肩齐驱、说上三两句话。
“我耳边都是风,他说了什么,我其实没太听清楚。”
提到与先夫结缘的经过,元宁氏稍显浑浊的眼里满是柔光。
“突然,他没了声,我勒马回头,看见他从马上滚到了地上。我怕他摔傻,赶忙回去找他,他在地上、拽着我的袖子,傻愣愣地看着我笑。”
李含章没忍住,附耳道:“元宁夫人,您与他太过不同。”
如此不同的人,本该形同陌路。
为何反而会结为夫妻呢?
“确实不同。”元宁夫人缓缓颔首。
她微笑:“不同到我回头时,一眼就看见了他。”
“后来,他仍想学骑马、学射箭。可他不必变成那样。夫妻结伴度日,本也不是为了一较高下。我倾慕他,自然对此无怨无悔。”
李含章垂首,望着那满是皱纹的手背。
听着元宁氏的故事,她莫名想到了梁铮与自己。
梁铮同她说过,凡是她不喜欢的,他都会改。
他愿意写字,愿意刷马,愿意穿着衣裳练枪,甚至愿意学习风雅……
高傲的狼低下头颅,甘愿受她束缚、形同大犬。
可她当真想看见梁铮如此改变吗?
见李含章陷入沉思,元宁氏不再多说。
她拍了拍那只柔白可爱的小手,将空闲留给迷茫的小人儿。
夫妻之事如量体裁衣。
多说无益,要靠自己领教。
-
梁铮回到将军府时,薄暮已然西沉。
今晨,楼宏明遣人来报,道是一位将领突发急病,家中还有六旬老母需要照料。
那将领劳苦功高,梁铮当即前往探望,岂料情况比描述更糟——将领上吐下泻,老母卧病在床,他走也不是、喊人也不是,索性留下搭把手。
要说照顾人,梁铮并非全无经验。
可应付如此复杂的情形,也确实是第一次。
竟然比行军打仗还要累人。
更要命是,明日还得到那将领家住上一宿、仔细帮衬,才有人搭班。
梁铮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寻李含章。
不知小孔雀想清楚了没有。
六七个时辰没见她,馋得他心痒。
梁铮穿过长廊,行至中庭,要往北堂去。
却被中庭内的木箱吸引了注意。
元宁氏也在中庭,执着一只笤帚,埋头清扫院里的尘灰。
梁铮走到元宁氏身旁,温声问道:“元宁夫人,这些木箱是哪里来的?”
元宁夫人抬首,见梁铮难掩疲态,顿时面露讶色。
“您瞧上去累坏了。”她顿了顿,又答,“是长公主的朋友送过来的。”
梁铮眉峰一挑:李含章的朋友?
据他所知,李含章在上京的口碑差到不行。除了张虎娘与魏子真夫妇二人,大多数人都对她退避三舍,哪里来的什么朋友?
不过,李含章若真有朋友,倒也不错。
这娇滴滴的小孔雀,看似娇蛮跋扈,实则粘人得紧。
若他无暇时,有人能陪她度日,也是好事。
梁铮颔首,不再追问。
他勾掌,示意元宁氏将笤帚递来:“您去歇,我来。”
“是男子!”
小姑娘的声音突兀窜出。
元青急匆匆赶来。
“将军!长公主那位朋友——是个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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