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阅(6)
李含章的模样狼狈极了。
钗斜鬓乱, 玉面泛红,眼眸沁泪。
她平日本就不爱动,这回又着急, 被不足百步的路程累得气喘吁吁。
甚至在路上绊了一跤。
连身上的软缎袄裙都蒙上泥尘。
废墟之中,木块与木柱摔得七零八落。
兵卒们将梁铮所在围得水泄不通, 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听见那声娇斥, 外层的将士纷纷回头。
神情有些古怪。
交头接耳声嘈嘈切切。
李含章急得直跺脚:“还不起开?”
人群凝滞片刻,很快就层层往外剥离。
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内里的人影当即显露出来。
梁铮就躺在地上。
双眼闭合,似是晕过去了。
李含章登时慌得心如擂鼓。
梁铮这个大笨蛋……
只在乎旁人,不爱惜自己。
她跑到梁铮身旁, 不顾脏污,就地跪了下来。
两只小手想去推一推他的身子。
却不敢擅动, 只好不知所措地僵在半空中。
一双眸成了泉眼。
水光盈泽,泪花泛滥。
“梁铮!”她慌乱又哀切地唤, “你醒醒!”
地上的梁铮顿时胸口一闷。
差点没按捺住跳起来把人揉进怀里的冲动。
后悔的心念首当其冲。
他真不是个东西,把李含章惹哭了。
可在悔意消散之后,莫大的狂喜取而代之。
连小手都不肯让他摸的李含章, 此刻正为了他而六神无主。
这说明, 她在乎他。
他在她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
虽然惹哭小孔雀很愧疚, 但这感觉真的很爽。
下次再重新做人, 这回先爽个够。
梁铮暗下决心,一动不动地维持原貌,将苦肉计贯彻到底。
眼见此情此景, 聚在二人周围的将士们傻了眼。
长公主哭了, 将军接着装——这咋整?
唉, 将军真是的。光让人演, 也没教怎么演啊!
北府军将领多半耿直率真。如楼宏明那般笑里藏刀、处事圆滑的,属实是少之又少。
众人直直地愣在原地,反倒比李含章还不知所措。
突然,有个胆大的将士嚎了一嗓子:
“快!军医叫咱们给将军背回主营里去!”
李含章闻言,忙不迭地抹去泪水。
她站起身,给将领们让出位置,又急又委屈地朝主营一指:
“还愣着作什么?快去呀!”
-
梁铮被属下前呼后拥地背回了主营。
年过半百的白胡子军医果真等在里头,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
他早就听说了梁铮追妻的苦肉奸计。
并对将军的狡诈钦佩万分,决定助人一臂之力。
老军医往帐外头瞟了一眼,发现李含章脚程慢、远远地落在后头。
非常好,长公主还没来。
此刻正是添油加醋、以假乱真的好时机!
老军医当机立断,令众将士扒下梁铮的明光铠、只剩贴身的麻衫,又摸出一把早有准备的面粉、薄薄拍到梁铮面庞,才命人卧于榻中。
梁铮心中感动万分。
恨不得当场对老军医跪地叩谢。
于是万事俱备,只欠卿卿。
待李含章回到主营,一入帐便瞧见——梁铮衣衫单薄、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老军医正坐在榻边,为梁铮把脉,神情泰然。
她心乱如麻,却没有出声,只缓缓走到老军医身后。
老军医没有回头。
李含章挽起双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她甚至不敢来回踱步,生怕自己的足音会耽误对梁铮的诊治。
片刻后,老军医终于转回身来,打破平静:
“长公主请放心,将军的骨骼筋肉都很完好,没什么大碍。”
李含章闻言,紧提的肩骤然松懈。
没事就好,只是……
她转眸望向梁铮,担忧道:“既然如此,他面色为何这样苍白?”
老军医应道:“将军到底是被木块砸中,难免伤了些元气。”
李含章眸光闪烁:“望先生明示。”
从来矜傲的小孔雀神情紧张,此刻,竟恭顺得像一只小兔子。
她的提问正中老军医下怀。
老人微微一笑:“长公主不必过于担忧。将军的身子骨本就硬实,若能在此刻饮下一碗热腾腾的粥食,定能有所恢复。”
听见粥食二字,李含章微讶。
为何军医不开方子,而是要给梁铮喝粥?
可她很快恍然大悟:这应当就是传说中高深莫测的食疗食治。
“本宫这就吩咐下去。”李含章扭头就走。
老军医连忙唤她:“殿下留步!”
见她如预料中停步回头,他捋捋胡子,续道:“军中当前的伙夫本也是名将士,此刻正在训练,伙房处恐怕无人得空。”
李含章双眉微颦,一时陷入沉默。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道:“无妨。”
“本宫亲自来。”
-
两道人影一上一下,鬼鬼祟祟地躲在某处营帐之后。
梁铮扯了扯楼宏明的衣襟。
他压低声音:“下去点,你挡着我了。”
楼宏明面带微笑。
非常配合地往下蹲了蹲身。
梁铮满意颔首,目光紧紧地锁向前方。
他眼神发亮,满是疼爱。
简陋的伙房就建在二人藏身的营帐之前。
肖氏与李含章围在篝火堆边。
由于没有闲暇的伙夫,李含章亲自来给梁铮煮粥。可她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儿,别说煮粥了,连柴火都不会点。
幸好肖氏闻讯赶来,主动请缨,做了李含章临时的煮粥老师。
二人便在此一个教、一个学,你来我回地忙碌着。
凝望着面前的小妻子,梁铮心荡神摇。
娇小的人儿背手身后,仰着粉雕玉琢的脸庞,全神贯注地听讲。
眸子里的水波比月光还柔。
泪痣轻盈盈地缀着,灼得梁铮心口发烫。
还有那小巧玲珑的耳。
像是玉雕的,莹白又温润。
好可爱,想一直粘着她亲。
认真又懵懂的小孔雀,此刻格外光彩照人。
他好想自身后抱着她、贴住她,往那柔软的脸蛋嘬上一口。
楼宏明全程默不作声。
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想来的——他与肖氏是老夫老妻了,没必要搁这儿偷看。
可梁铮还在装病,万一被发现了,需要有个人照应。
谁来照应呢?
除了他还能有谁。
楼宏明微微仰头,瞄了一眼上方的梁铮。
正笑得一脸心驰神往。
见梁铮如此,他心中不免哀哀地一叹。
好端端的大燕杀神,竟然是个傻子。
平时挺正常的,碰到媳妇儿怎么就这样了呢?
楼宏明的视线又扫向李含章,微微眯起眼道:“想不到玉清长公主竟如此不坦率。”
“无妨。”梁铮的目光寸步不离,“我喜欢。”
他知道李含章曾在燕宫受过不少委屈,才养出这等不爽利的拧巴性子。
可水滴都能穿石,他最不缺的就是对她的耐心。
梁铮与楼宏明正旁观着,忽听肖氏急急地道了一句:
“长公主,那是盐巴!”
小孔雀一惊:“啊?”
慌不择路地补救。
肖氏又道:“长公主,那是酱油。”
小孔雀又是一惊:“啊!”
手忙脚乱地补救。
肖氏欲哭无泪:“长公主,那是醋……”
小孔雀如遭雷击:“啊……”
忽然不敢补救了。
二人在伙房着急忙慌,梁铮与楼宏明在后方心惊肉跳。
一时间,两个大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还是楼宏明先开口:“将军,你不要紧吧?”
笑吟吟的,还挺幸灾乐祸。
梁铮咽了咽口水:“应当没事。”
听上去有几分不确定。
“不如……”楼宏明提议,“属下一会儿帮您偷偷倒了?”
梁铮闻言,顿时眉关紧锁、脸色黑沉。
“不行。”他狠下心,“她做什么老子都吃。”
哪怕李含章直接把陶釜给端来,他也能当场表演一个生啃大锅。
“噢。”楼宏明若有所思,“那属下可得提前知会杜军医了。”
梁铮沉默片刻,嗯了一声:“也好。”
这样也算勉强有个保障。
楼宏明点点头,又道:“看样子,还有一会儿才能弄好。”
“将军,您还是回主营里头等着吧。”
-
李含章端着一碗刚出炉的新鲜菜粥,小心翼翼地走回主营。
被寒风吹散了热腾腾的白气。
恰好可以直接食用。
这菜粥是肖氏教她的,她还融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进去,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好。
她用双手捧着碗,隔着厚厚的棉。
依然隐隐能感受到方才出锅时的灼烫感。
李含章从来都是大燕的金枝。
何时需要亲自用手捧着碗、给人送去餐食呢?
她徐徐走入帐帘。
瞧见梁铮已然转醒,正靠坐榻上。
他似乎没发现她来,将头偏向一边,露出侧颜。
帐内的光比室外暗些,柔和了梁铮面庞的线条。
他神情宽和,连眉断处也锐意不复。
李含章呼吸微滞。
指尖的温热蓦地就烧到脸颊。
若是梁铮没醒便罢,一旦醒来,她心里的感觉就变了。
变得闷闷气气、恼恼怯怯的。
像是在渴望、害怕、又逃避着什么。
手里这碗粥,会显得她很像在关心他吗?
她、她也没有很关心他……吧。
李含章忽然就陷入了奇怪的犹豫。
梁铮回过头。
目光温温地贴了过来。
“卿卿。”
唤她的声音也沉沉的。
“你来了。”
李含章将目光一别,耳后微红。
她捧着粥走过去,浅浅地坐到榻边,没有瞧他。
兴许是知道梁铮伤了元气,此刻,对着他,她什么脾气都撒不出来。
“给你。”她腆着脸,推推小臂。
因着没看梁铮,险些直接把粥推上他的胸口。
梁铮不着痕迹地斜身,自如躲过了李含章的粥碗攻势。
他长眼微弯:“你为我做的?”
明知故问,还刻意咬着为我二字。
李含章面色一烧,盈润的桃红染上雪颊。
她没答,僵了半天,索性避开这问题,置气道:“你爱吃不吃。”
“怎么不爱?”梁铮扬眉。
他正欲伸手接过粥碗,小臂却悬停半空,很快又缓缓垂落。
李含章当他是嫌弃,顿觉脸上无光、心中羞人。
她黛眉拧颦,就要将菜粥收走。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先听梁铮轻轻叹息了一声。
石子般落到李含章心头。
闷闷地堵着她。
李含章顿时于心不忍:是他身子不爽利吗?
她静默片刻,终究还是微掀眼帘,偏眸觑了他一眼。
梁铮正凝视着她,眸色深深。
他似是累极了:“但我此刻当真没有力气。”
“我的好卿卿。”
低沉而微哑的话语紧随其后。
“你喂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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