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狭窄逼人的房间,郑西飞速收拾着残局。身上的衬衫已经完全被汗渍浸透,贴在胸膛和腰腹之上,反照出泥泞的光。
他的脑袋是低的,眼神却是直的。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杀了人,又好像不意外自己杀了人。
他收拾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一只被逼进绝路的苍蝇,急促的喘息声疯狂挑动着观看者的神经。
最后“砰”地一下,手撞上厂房内经久未修的锈铁断栏,鲜血哗地一下流了出来,郑西的动作也跟着戛然而止。
那血和被害人的血流淌到一块,郑西一下就安静了。
他推开那扇破旧的窄窗,在低矮的空间里,眼神空洞又生怯地眺望外面的摩天大楼。
他建设出的摩天大楼。
“好!”王磐坐在摄影机前简直满意极了:“过!这条过!”
张好乐连忙拿着衣服去接裴谙,却被裴谙伸手挡住,他的呼吸还有点急,没完全从戏里出来。独自进了剧组在厂房边临时搭建的换衣间,将手上的血和身上的汗洗掉。
男人粗糙,郑西这样的厂工尤其粗糙。裴谙演他,于是就跟着不讲究。任由汗渍混着水再把衣服湿了一遍,勃发过的身体还带着方才在镜头里余留的杀欲,裴谙点了根烟。
抬眼望去,就见外边的陶瑜名正在人群堆里悄悄看他。
见裴谙看过去,立刻亮晶晶地给他做了个“裴老师厉害”的口型。
而陆潮之则站在最边缘、最无关的人群堆里,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片场的位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谙观察了他几天,发现他最近一直都是这样。陆潮之好像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旦裴谙和陶瑜名没有接触的可能,他便会一头钻进去。
那倒不是完全只想自己的事情,因为裴谙能从他的视线里看出一点认真。陆潮之是真的在看每一场戏,也是真的在看这部电影的内容,哪怕是和陶瑜名无关的地方。
这在裴谙这还挺新奇的。
金主、投资商、演员家属,这类演员搭边人员裴谙在组内见得很多。前两者是绝对不会对剧本产生金钱以外的任何好奇的,演员家属好一些,但也不会特别认真地去看、去思考一部戏,他们对演员的关心会大于对剧本的关心。
所以裴谙还是头一回见陆潮之这样的。
有的时候裴谙看他的眼神,会觉得他对这个剧本的认真程度恐怕都不下于主创了,搞不好比陶瑜名还要更上心一些。以至于裴谙偶尔真的会产生一瞬间的好奇,好奇这小孩在想什么,他看待这部戏的视角是什么样子的。
但也就是一瞬间而已。
回想起那天夜里的盒饭事件,裴谙算是彻底按灭了和陆潮之之间的关系。
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正向关系,所以裴谙指的是负向关系。
这小孩会摔跤,会摔得很疼,而且就在他面前,所以裴谙也懒得再同他计较那么多了。
有的时候想想,人和人之间真的是一个轮回。
他年幼青涩的时候,曾经摔在过陆月明的面前,陆老头大概也看见过。而时光流转十八年后,轮到正值青涩的陆潮之在他面前摔。
每每想到这,当下的陆潮之仿佛就成了十八年前的他,那点计较的欲望一下就更轻了。
大学也没比十八高多少岁,他何必一直为难一个小孩。
张好乐走过来说:“裴老师,导演那边说您今天可以了,让您好好休息一下。”
裴谙说:“好,你身体好点没?”
张好乐连连点头说:“好多了。”
裴谙说:“那走吧。”
张好乐去推裴谙。
一个多月过去,裴谙脚上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因为拍摄地这边的某些路实在是太崎岖,所以为了避免二次伤害,医生还是建议他再继续用一阵轮椅,至少在外边得是这样。
裴谙今天下工早,难得的早,回到组内,竟然还没到晚饭时间。
而且因为陶瑜名晚上还有一段戏要拍,所以他也用不着陪陶瑜名对戏,时间一下就宽裕了下来。
入戏是好事,但也不能成天二十四小时的入。裴谙于是就乘着这个时间,给王石打了个视频通话,放松放松神经。
正巧早早术后恢复得好一些了,王石便拉着早早也来视频里和裴谙聊天,两父女一起唱五音不全的歌给裴谙听。
“好啦早早,你得去吃饭了哦,来,和裴叔叔说再见。”唱了一会后,视频里的王石拖长了童音拉起小女孩的手,还做作地搞了个挥挥的动作。
等早早乖乖消失在镜头里,裴谙终于不再忍耐,回了王石一个呕吐的表情。
“干嘛?没养过小孩是吧?爹妈跟小孩都是这么讲话的!”王石竖眉道。
“独你一家吧。”裴谙受不了。
“狗屁!家家都这样!”王石说。
裴谙不跟他争辩,只说:“家家也都把女儿的音感往沟里带?”
王石怒了:“你懂什么,爱唱才会赢!”
裴谙说:“你赶紧滚。”
王石气死了:“你信不信我下次不接你电话?”
裴谙笑了:“你信不信我下次开辆洒水车对着你滋?”
横眉冷对半分钟,仇恨一笔勾销。
裴谙这人就是这样,王石不接电话是不行的,裴谙一准要记仇。可接了之后岁月静好的相互关心在裴谙那也是不可能的,他非得刺你两下给你招惹点事才舒坦,就跟小孩一样。
不过好消息是,裴谙进组后的精力没那么足,一般闹那么一两句之后也就不会闹了。
所以这样和他对来两次之后,王石就可以好好聊正事了。
“你最近怎样?”
“还可以。”
“没和陆潮之再闹出什么矛盾吧?”
“没。”
“剧组那边呢?”
“小张没给你汇报?”
“好吧,汇报了。那,那件事你确定了啊?”
裴谙说:“嗯。”
王石有点犹豫。
事情是这样的,郑西这人没太多亲人,爹妈都染病早死。所以就像剧本围读时那段他回应刘警官的台词一样,他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工厂给工人配备的工人宿舍里。
那宿舍条件很差,前期有段时间是很多工人一块住,但是根据警方调查显示,工人日渐被自动化机械取代之后,后边几年就是郑西一个人住了。
王磐想拍郑西一个人睡这工人房的几场戏,但这几场戏王磐也没想明白要表达什么、怎么表达。
这种事在拍戏时很常见,自创剧本尤其如此。毕竟戏一拍就是好几个月,导演临时有想法有灵感,或者有些想不通的干脆丢到环境里和演员一块去磨合,都是正常的。
然而裴谙对工厂这方面的了解也不多,王磐一直想不出来,裴谙这块的剧本就等于一直是空白。
裴谙不是个喜欢长期处于被动的人,尤其是他和王磐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也觉得郑西晚年独自生活的这段经历对诠释这个角色很重要。
眼见王磐一个月了还没琢磨出来,裴谙索性决定自己上了。
他让王磐问了郑西晚年住得什么样--二十几年过去那房间肯定没了,但附近工厂还是有,弄个类似的出来没问题。
就是这边的工人说过了,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工厂,真复刻的话环境肯定会很难,演员必然是住不惯的。
王石得知之后,一下就有点不忍心。
表演是个技术活,技术活的意思就是它是有一点投机取巧,或者说省力的地方在的。
有些地方不做到这个地步,只凭借表演技巧也能拍下去。观众同样可以看,不影响太多,所以很多人都是这么解决的。
倒不能说这样的演员就不尽职了,事实上能全力配合导演、发挥表演技巧就是演员尽职的表现。真做到裴谙这个地步……不多,看着也没什么必要。
但裴谙已经做了决定要去,王石也劝不住。
沉吟片刻后只能说:“好吧,那、那你准备住几天啊?”
“住到能琢磨出来。”
“他们什么时候弄好那房间?”
“还不清楚,得等晚上王国升回来给我答复。”
“好吧好吧,那你记得带手机,要有什么需要跟小张说。”
“郑西没手机。”
“……你他妈,那你一个人在那边受了伤怎么办!”
“又不是荒山野岭,附近有人,死不了。”
王石揪心了好半天,怒道:“不行,这回拍完我必须得给你买个通稿,让观众知道知道咱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你别恶心我。”裴谙皱眉:“干他们什么事。”
裴谙要去工人宿舍里住的消息很快就在剧组里传开了,却没有到大肆宣扬的地步。
这第一是因为裴谙不乐意,王磐王国升就配合他卡得死;第二则是因为王磐的主创团队和裴谙合作次数太多,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不像最开始一样吃惊了。一听挺意外,一想都正常。
骨干平静,枝叶自然也就跟着吵不到哪去。
可陶瑜名就不一样了。
他和裴谙的对手戏虽然多,但是前边这一个月已经过掉了大半,往后大多都是单人戏。
如果裴谙去住工人宿舍,就等于连回酒店见面的时间都不给陶瑜名了。
而裴谙也确实是这个打算。自打他决定去住工人宿舍之后,就顺带把私带陶瑜名这事儿给辞了。
这个念头其实一直在裴谙心里压着,早期是工作占了上风,盒饭事件之后,裴谙就情绪占了上风。
借着这么个机会,又正巧也带了陶瑜名一个多月,于情于理都可以辞,他辞了老师那边也不是不可以继续。
没人能挑裴谙一点不是,就连陶瑜名也不行。但这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做梦都没想到。
这天夜里回来吃晚饭,听王磐提起这个事的时候,陶瑜名原本甜滋滋看裴谙笑的表情一下就凝住了。
与此同时,和他一桌端正吃饭的陆潮之也愣了愣,目光意外地朝裴谙的方向望去。
王磐说:“你可想好了啊,我听他们描述了一下,那环境是真糟啊。”
裴谙说:“几天能好?”
王磐说:“……三天。来小裴,我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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